劉焉所準備的可不僅僅是正廳之外列隊的郡兵,還有藏於廳後的二十個刀斧手。
只要郡兵擋於正門,斷其退路,在空間相對狹窄的正廳之內,二十個刀斧手動輒就能將人砍成肉沫。
然而,正當劉焉將酒杯舉到最高,欲用力狠狠摔下之時,驟然注意到了關羽那睜開了些許的丹鳳眼,那青龍偃月刀的刀刃隱隱指向著劉焉的方向。
霎時間,劉焉莫名感覺自己的脖頸有些發涼。
而李基也是舉起著酒杯,把玩了一下,說道。
“太守大人還請看在雲長不到一合斬下黃巾渠帥程遠志首級,有斬將奪旗、大破敵陣之功,暫請原諒雲長的無禮。”
殺黃巾渠帥的就是這紅臉武夫?!
劉焉心中一緊,頓時有些膽戰心驚了起來。
畢竟每一位黃巾渠帥皆是武力出眾之輩,程遠志被眼前這紅臉武夫一合斬下,定也不是泛泛之輩。
如此近的距離,劉焉意識到可能杯子落地的瞬間,自己的人頭也會跟著落地。
當即,在李基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劉焉絲滑無比地撤回了一次摔杯為號,高舉的酒杯順便恭敬地再往上一示意,道。
“今,大破黃巾賊,兩位皆有不世之功,老夫又豈會在意這等小事,老夫心情激蕩難平,欲為天子賀,為大漢賀,為涿郡萬千生民賀之。”
要李基說,這就是為什麽劉焉能成為堂堂太守的原因,這等急智與懂進退,還真不是常人能有。
非但以著絲滑流暢地反應掩飾了原本意欲摔杯為號的動作,還立刻將對話格局拉高了數籌。
對此,李基自然也只能是跟著高舉酒杯,附和道。
“為天子賀,為大漢賀,為涿郡萬千生民賀之。”
隨即,兩人相互示意,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仿佛剛剛那刹那間出現的劍拔弩張不過是幻覺罷了。
這倒是讓躲在正廳後方小心地窺視著的郡丞,內心一時起起起起起……大落,看著劉焉手中的酒杯舉起來的時候,郡丞已經準備好一聲令下率領刀斧手殺進去。
沒想到,劉焉居然虛晃一槍,又撤回了一個酒杯,這倒是差點把郡丞給晃迷糊了。
隨即,劉焉撚了撚胡須,感慨地開口道。
“子坤先生,如今玄德大破黃巾賊,老夫心中甚慰啊,不枉老夫對玄德托付了重大期望,抵著大量反對之聲支持玄德出城破賊,乃至於全力為玄德供應兵器甲胄。”
李基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答道。
“是極,玄德兄能破黃巾賊人,亦知其中有太守大人全力相助,因此戰事稍加平息之後,玄德兄立刻派我與雲長返回涿縣,其一便是為了匯報大勝之事;其二則是為了救太守大人性命。”
劉焉聞言,臉色微驚,追問道。“莫非尙有大量黃巾殘黨向涿縣而至?”
“乃是……”
李基的聲音一頓,然後刻意地明顯左右看了看,似是觀察著周圍,接著低聲道。
“太守大人,此事甚密,還請允雲長退至屋外,巡視左右,不允他人靠近。”
劉焉思索了一下,點了點頭,似是無意地高聲道。
“既然如此,那便煩請雲長先行退下,待老夫與子坤先生商議軍務完畢,再另行為雲長設宴。”
關羽並沒有理會劉焉,而是低頭看向李基。
等李基隱晦地點了點頭後,關羽這才分別向著李基、劉焉拱了拱手,退至正廳門外。
而原本埋伏在正廳後方的郡丞與刀斧手,也是在劉焉適才暗中示意下緩緩地退後。
隨即,劉焉維持著氣度地開口道。“如今屋內已無第三人,子坤先生還請細說,那黃巾殘黨今在何處,距離涿縣尚有多遠?”
“非是黃巾殘黨,亦非是涿縣之危,而獨是太守大人之危,故玄德兄才匆匆請我前來告知太守大人。”李基答道。
“老夫之危?危從何來?”劉焉追問道。
“今太守大人派遣玄德兄大破黃巾賊,其數高達六萬,其功乃不世之功,然太守大人該如何自處?”李基問道。
劉焉眯著眼,問道。“爾是何意?”
李基轉動著酒杯,意味深長地開口道。
“公乃二千石之太守,如此不世之功,天子若賞賜,非召回朝堂位列三公九卿不可服眾。然,黨錮之禍剛解,朝廷之內宦官、外戚、士人三方相互傾軋。”
“若公以漢室宗親之身入朝廷,定會讓三方皆認為天子有培養漢室宗親之意,意欲讓朝堂內勢力以四足而立。”
“如此一來,公必將同時遭受三方排斥,焉有立足之處乎?焉能活命乎?”
霎時間,被李基如此一說,劉焉隻覺得後背一陣大汗淋漓了。
同時深諳政治的劉焉,很清楚李基說的並不是不可能的。
自當今天子掌權之後,大肆任用宦官平衡朝堂勢力,三方之間相互傾軋多年,或死或流放之官員不計其數。
而假如真的被三方一致認為天子欲培養漢室宗親為平衡朝堂第四方的勢力,必會遭致三方共同打擊。
宦官這種天子近臣容不下漢室宗親,外戚更容不下天子真正的同宗親戚,就算是剛剛解了“黨錮”的士子也不會想看到漢室宗親去搶奪屬於他們的蛋糕。
若是遭到宦官、外戚、士人三方一致敵對,莫說是劉焉遭不住,就算想要換個天子都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縱使劉焉不欲進入朝堂,那也是不可能的。
如今地方上最大的官職也僅是二千石的太守,名義上管轄監督太守的州刺史實際上不過是六百石。
因此,劉焉在地方上赫然面臨著升不可升,但進入朝堂又是危機四伏的局面。
劉焉越是思索,越是心驚。
原本尚未被李基點破這一點之時,身處於局內的劉焉尚未認識不到這一點,但此刻赫然明白了大破黃巾賊的功勳對他而言,不過是個燙手山芋罷了。
即使朝堂之內的情況並沒有李基說得那麽危險,但朝堂之內的黑暗混亂,劉焉如今也盡熄了沾染的心思。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也。
劉焉臉色頗為難看地給自己再倒了一杯酒,然後看向著李基,意有所指地開口道。
“子坤先生之辯才,世之罕有,只是僅憑這樣,似乎有些不太夠吧?”
此刻,劉焉也不再掩飾,乾脆**裸地表達著利益交換的意思。
反正,此刻正廳之內,僅有自己與李基兩人,劉焉也懶得再與李基虛與委蛇。
劉焉承認自己被李基所說服,不再打算獨吞了劉備的功勳,但顯然也不願白白任由劉備攬走這偌大的功勳。
若是劉焉有意進行操作,就算是讓鄒靖吞去大部分功勳也不是什麽難事。
至於什麽劉備純粹是出於對叔父的關心,匆匆地讓李基返回涿縣提醒自己的這種話,劉焉自然都不會當真。
然而,李基還當真需要著那一塊遮羞布,認真地說道。
“太守大人誤會矣,今朝堂之上,袞袞諸公多屍位素餐者,致使民怨沸騰,乃至於亂黨黃巾居然能聚眾百萬禍及八州之地。”
“玄德兄與太守大人同為漢室宗親,見此狀況想必也是內心悲憤不已,卻又是無能為力乎。”
劉焉點了點頭,也想看看李基想要賣什麽關子,應道。
“子坤先生所言極是,老夫心中所願何嘗又不是希望大漢能河清海晏。”
“正是如此,故以玄德兄有心盡獻功勳以助太守大人進入朝堂之內,化作一股清流洗滌朝堂之汙穢。”李基朗聲地說道。
只是,劉焉心中隻想冷笑。
如果是李基一見面就如此說,劉焉尚且還會信幾分,認為是劉備懂事。
然而,現在在說明了進入朝堂之害後,劉焉哪裡還願意進入朝堂之中,自然明白李基這大體就是既想當婊子又刻意先在門前立貞潔牌坊。
“然,老夫有此心,一人終究勢單力薄,不若待老夫上奏天子,與玄德一並進入朝堂,叔侄並肩,未嘗不能有所作為。”劉焉慷慨激昂地說道。
‘老狐狸,還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李基心中暗罵了一聲,倒也在連番的試探之中大概明白了劉焉的心理底線,更試探出了某個重要的信息。
隨即,李基正色道。
“不過面對太守大人的困境,基冥思良久,倒想出一法,既可讓太守大人無須進入朝堂,又可一展心中之志,使大漢恢復河清海晏。”
“嗯?子坤先生,請說。”劉焉有些好奇地問道。
李基緩緩地開口道。“不知,太守大人可知於綏和元年,漢成帝曾改刺史為州牧。”
頓時,劉焉的眼中精光大放,甚至忍不住霍然起身!
刺史,僅有監督權;州牧則是真正意義上掌管一州軍政大權的封疆大吏。
看著劉焉的反應,李基進一步確認了此刻的劉焉還沒有想到“州牧之策”,否則不會如此失態。
但此刻劉焉也顧不得自己的失態,徑直走到了李基的身旁,低聲道。
“子坤先生可有法子教於老夫?”
“若太守大人能於黃巾之亂中立下足夠功勳,再向天子獻上此建言,正值朝堂之內三方傾軋之亂象,天子或會實行此策,以保四方平安,防止黃巾亂黨再現。”李基答道。
“吾麾下從官督賊曹劉玄德滅六萬黃巾軍之功勳,夠否?”劉焉問道。
“不可!”
李基搖了搖頭,說道。
“太守大人若如此行事,或會讓天子認為太守大人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晉升之路,故以獻策罷了。屆時天子大封四方州牧,唯獨將太守大人調入朝堂,又將何如?”
劉焉點了點頭,習慣性地用力撚了撚胡須,眯著眼睛一邊思索著,一邊問道。“那子坤先生認為該如何行事?”
頓了頓,劉焉一手抓住李基的手腕,搖了搖,說道。
“若老夫為州牧,請子坤先生為別駕也。”
這個承諾,可謂極重,州牧佐官別駕之尊,足可稱一州文官之首。
顯然,在李基提出“州牧”一詞後,劉焉就徹底心動了,不惜一切都意欲爭取州牧之位。
甚至在劉焉看來,掌管一方軍政大權的州牧,又與真正的裂土封王何異?
與其進入朝堂之中,與多方勢力相互傾軋,不如以漢室宗親之身坐居一州之地,靜觀天下之變,享人間安樂富貴。
對於劉焉給出的承諾,李基不置可否,而是接著說道。
“此事易矣,太守大人可做大公無私之表率!”
“一邊將大破黃巾之喜訊呈獻天子,一邊命令麾下督賊曹玄德兄率軍即刻南下直援冀州。若玄德兄於破妖道張角之中立下功勞, uukanshu 太守大人之功勞又豈會被天子所忘?”
劉焉聞言,臉色興奮得不自覺地潮紅了起來,甚至堪比門外守著的關羽。
對於李基的目的,劉焉看得很清楚!
在自己不能先行吞下大破六萬黃巾軍的功勳之下,劉備必將大受朝廷嘉賞,且再度率軍南下支援冀州戰事,或可借此趁勢而起也並非是不可能的。
然而,劉焉一旦趁機獻上“州牧之策”,那麽無形之中與劉備綁定在一起的劉焉,也將會獲得莫大的好處。
身為一方太守,漢室宗親,所掌管之涿郡大破黃巾賊人之余,不忘公心,再命子侄即刻率軍全力南下支援冀州戰事!
這個就叫專業!
這個就叫模范!
縱觀大漢無數官吏,焉有能與之相比者?
這怎麽看都是一大公無私之漢室宗親典范,必然會受到天子信任,那“州牧之策”一旦實行,天下州牧豈會無劉焉的一席之位?
“妙!甚妙!大妙之極!”
劉焉一連誇獎了三次,興奮之余,看向李基的眼神也發生了某些徹底的轉變。
之前在劉焉的眼中,李基不過是個可用之才!
然而,在現在的劉焉眼中,李基撥弄天下大勢於反掌之間,實則不付出一物,就徹底誘使自己不得不全力幫助劉備。
“子坤先生,老夫府中郡丞不幸病重,即將撒手人寰,老夫有意請子坤先生暫代郡丞之位。”劉焉認真地開口道。
至於郡丞現在是不是真的病重了,那不過是小事,劉焉可以讓他馬上就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