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存仁,明初政治家。
朱元璋攻克金華之後,將他收入麾下,並讓他教導諸位皇子。
後皇帝打下集慶路,也就是南京的前身,他又成為國子府學的博士,最後升祭酒。
朱元璋立太子朱標,為太子選擇宋濂為老師,但也將許存仁立為傅,由此可見老朱對他的學識和人品都極為信任。
只是他後來幹了一件事,卻讓老朱對他起了殺心。
那就是朱元璋剛登基,他就要告老還鄉。
他的手下司業曾經提醒他,皇帝剛登基你就走,恐怕會惹皇帝不高興。
他不聽,堅持要跟皇帝辭職,
最終惹得朱元璋震怒,找了個由頭殺了他。
張異前世讀到關於他的經歷,還覺得這老頭有病。
一來是許存仁如果不辭職的話,仕途應該是大有可為的。
二來是,既然手下人都提醒過他了,他多乾一年再走不也一樣,偏偏人家老朱剛登基就就跑路,就老朱那小氣敏感的性格,不砍了你才怪。
只是此時,他才明白歷史中的隻言片語,也許底下暗流湧動。
許存仁並不傻,他離開也是事出有因。
“先生掌國子學,深得皇帝信任,國子學雖然並無多少權柄,卻也影響著大明選拔人才制度的制定,大概先生是和陛下聊過這個問題,陛下有些理念先生不喜對吧?”
張異將許存仁案頭上的東西拍了拍,許存仁神色複雜。
“先生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又伺候了陛下十年,但從小子認識您,您整天就把退休掛在嘴邊!
上次還聽您說,要不是有些意外,您大概已經跟陛下告老了!
小子覺得先生身子骨明明還硬朗,再乾個十年都不成問題……
現在我明白了,先生離開,是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
許存仁:……
這個臭小子鬼精鬼精的,他只不過隨手寫下幾筆,排解心中的鬱悶。
誰知道他就看了一眼,卻將自己的想法猜得**不離十。
朱元璋確實跟他商討過大明選拔人才的問題,科舉雖然沒有推行,但是按照歷朝歷代的規矩,這件事是遲早要開的。
只是如今天下未定,朝廷需要忙碌的事情還很多。
所以關於國子學的教育和科舉的安排,皇帝自己也沒有一個成熟的想法。
但作為侍奉了朱元璋十年的老臣,許存仁明顯感覺到皇帝登基之後的變化,這種變化也隱約讓許存仁不安。
“你一個小道士懂什麽,莫胡思亂想!”
許存仁想開口斥責張異,張異卻沒有理他:
“陛下對教育,對人才的培養,大概率是希望他們聽話,而不是如先生等人這些老臣一般,有太多自己的思想!
先生是老派的人,肯定不認同陛下的理念!
陛下知道先生不認同,先生也知道陛下不喜歡伱的拖延!
所以先生沒辦法,想用一走了之來無聲對抗陛下,可先生有沒有想過,這樣會為你帶來殺身之禍?”
許存仁聞言,臉上露出不確定之色。
“我跟了陛下十年,應該不至於吧?”
張異說:
“怎麽不至於,咱們大明現在多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新朝初立,本應該是天下人來投的好日子,可是前邊陛下得罪了江南士族,且天下士子對大明的情況也在觀望!
北元雖然已經風雨飄搖,但在許多士子心中也是正統,
再加上陛下的出身、行事手段等原因,其他人對效忠大明也心有猶豫,
在這個千金買骨關口,如果先生辭職,會對大明的人才招攬造成極大的影響,您被清算,是大概率之事!”
“先生負氣,是不想陛下將士子當成豬狗圈養,我猜的可對?”
許存仁悚然,盯著張異半天說不出話。
他只是在書房裡寫了幾句牢騷話,就被張異看出這麽多東西?
不對,張異不可能看得出那麽多東西,這小家夥有點東西!
許存仁這才想起張異另外一層身份,龍虎山嫡系!
身為儒家人,他心裡其實是輕視道士的,可縈繞在龍虎山上數百年的光環,依然讓許存仁心中產生了聯想。
“你是不是看出什麽?”
“只是看到先生身上有死氣罷了!”
張異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提醒了許存仁一句,他對這老頭的印象不錯,但隻憑印象不錯,許存仁也不值得張異去灘這趟渾水。
不過今晚的一頓飯,還有他認真教導自己的樣子,讓張異感受到一絲真心。
恰好書桌上的東西,可以引發這個話題,張異乾脆讓自己努力一下。
如果能因此改變許存仁的決定,也算是功德一件。
如果不能改變,那也就算了!
“原來真會死啊!”
許存仁坦然一笑,似乎並不曾將這件事放在身上。
他卻饒有興趣地問:
“那你覺得陛下會怎麽做?而他這種做法,是對是錯?”
“先生心煩意亂,在紙上塗鴉之時,提到了宋時王安石廢詩賦取經義,所以我大膽猜測一下,陛下應該對未來的科舉心中有個腹稿,再結合前朝用“經義”“經疑”為題述文的傳統,我不難猜出陛下恐怕是在這之上再進一步,
如果我是陛下,我該怎麽完成自己的設計,又讓先生覺得不安?且又能堵住天下讀書人悠悠之口?”
張異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許存仁的好奇心已經完全被他吊起來。
“想要推測這件事,就要猜到陛下想做什麽?
陛下出身微末,就算當了皇帝,很多世家門閥其實也不太看得上他,就算我大明如今許多人都還在賭它只是曇花一現,不能長久,這皆因我華夏傳承多年,從沒有見出過陛下這種皇帝!
這些大族,往往是詩書傳家,歷朝歷代都有人在朝堂之上發揮作用。他們的惡意,會加劇陛下的危機感,因為他知道不管自己喜不喜歡,只要公開科舉……
大概率還是這些人掌握權柄!
陛下對讀書人的警戒,讓他有動力進一步改革大明的人才選拔制度,所以我猜測,
未來的科舉,陛下會在經義上進一步限制,可是前朝已經把選題限制在《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四書中,再限制選題已經不大可能,
所以陛下應該會從格式入手,可這不是關鍵,
最關鍵的還是要禁錮士子的思想!
而能光明正大做到這一點,無非就是【崇古】二字!”
張異的所謂猜測,其實是早就知道答案,然後利用答案去推演過程。
可他說出來的話,卻讓許存仁臉色一變再變。
見到許先生的變化,張異心中已經有了答案,自己已經猜對了。
洪武三年,天下平定之後的大明才有余力專注到選拔人才之上,開科舉!
朱元璋對科舉科舉做了新規定。
選題取自四書五經,格式由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部分組成,且要用孔子、孟子的口氣說話,四副對子平仄對仗,不能用風花雪月的典故褻瀆聖人,每篇文章包括從起股到束股四個部分。
這套改革,對於大部分讀書人來說其實並沒有多大抵觸之心。
但皇帝背後的深意,卻要在後世逐漸才顯露出來。
朱元璋的做法看似沒毛病,但其實將所有的規矩定死之後,無形中也禁錮了讀書人的思想。
這對於君主集權是有利的,但對於治理天下是否有利,那就另說了。
一個人的出身對於性格的影響巨大,縱觀洪武大帝的一生,對於臣子的戒心是貫穿始終的,且作為一個偉大的帝王,他所思所想和自己所做的決定,絕不是拍著腦袋就想出來。
只看如今只是洪武元年,許存仁卻對兩年後的八股文問世略有知情,就知道這件事朱元璋早就有了想法,甚至,可能更加久遠之後的宰相廢立說不定他此時已經在謀劃了。
張異從許存仁的反應中,知道了至少朱元璋給他透露過自己的思路,
而許存仁心裡抗拒這種想法。
他接觸許先生雖然不多,卻能感受到這位老者身上的奔放之意,他對於傳道授業的理解,肯定和朱元璋產生了極大的偏差。
放在別人身上也許不介意的事,許存仁卻介意。
這就使他和朱元璋在“道”上的理解出現對立。
“你真的只是七歲小兒?”
張異說完,許存仁許久才說出這句話。
他今天帶著張異回來,本來的目的也不是跟張異套路這件事,但話題被帶出來,張異帶給他的震撼遠遠超出想象。
這個不學無術,文法、文字爛的一塌糊塗的孩子,
此時與他對視,卻有種坐而論道的感覺。
他恍惚之間,卻以為自己是跟劉基,宋濂這種大儒在談論國事!
“先生有孫女要許配給我嗎?”
張異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模樣,許存仁啞然失笑。
不過,他更加確定自己在皇帝面前的評價,這小家夥是個讀書種子。
“老夫的見解很簡單,陛下這種選材方式,只會選擇一些空談的庸才,若是如此,老夫倒不如舉薦你這種有意思的小家夥……
可惜,你太小了,若不然趁著恩科未開,老夫把你舉薦給皇帝!”
“您還是饒了我吧!”
張異趕緊擺手,在朱老板手下打工,他是打死都不乾。
“那你認為陛下這種決定,是對是錯?”
許存仁聊的興起,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張異,他讓老伴泡了一壺茶,大有要跟張異秉燭夜談的意思。
張異想了一下說:
“對錯與否,要看站在什麽立場?
其實科舉改革, uukanshu 背後的邏輯還是君權和相權之爭!
先生代表相權,代表士子集團,自然憂心皇帝如此會動了士子集團的利益,或者長遠的利益。
而從皇帝的角度來說,他也沒錯,君主想集權,那是君主的天性,
你們這些讀書人希望君主能不摻和盡量別摻和,也是你們的本能!
本質上是鬥爭,大家就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有點扎心呀!
許存仁眉頭微鄒,張異又不小心磨礪了他一下。
他反問:
“那站在你的立場呢?”
“我吃瓜!”
張異滿臉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