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學?”
不獨許存仁,孔訥在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也是目瞪口呆。
算學跟科舉的關系,不能說毫不相乾,只能說毫無瓜葛。
雖然孔聖人說君子六藝,算學也勉強算是六藝之一……
但在漫長的選拔人才的過程中,六藝之中大部分的內容早就被擯棄了,更不要說出現在科舉之中。
“算學!”
許存仁終究是大儒,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發現算學和科舉確實還有那麽一絲聯系。
科舉起於隋唐,隋唐的科舉是有算學的,除了如今主要考的明經科之外,也有明算科這種科目,只是隨著科舉的發展,算學逐漸被統治者擯棄。
以儒家以文取士的傳統,算學根本無法和經義相提並論。
而且就算通過明算科入仕,基本也就只能當最低級的官員,同樣有區別!
宋時,算學雖然沒有納入科舉,可是王安石變法中設置太學三舍法,也給學生在科舉之外多了一條入仕之路。
可不管如此,算學終究是不入大雅之堂的東西,最多只能說算是科舉制度的補充。
在重道不重術的今天,哪怕許存仁的思想比其他人開放一些,也不認為這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算學可以成為科舉的補充,但入科舉就是胡鬧的行為。
他倒是沒有生氣,只是當張異胡鬧,笑著搖頭:
“這法子不行……算學入科舉,古已有之,只不過歷代實踐下來,已經覺得這東西華而不實!
你若只是這點套路,我勸你趁早收手,免得貽笑大方!”
張異對許存仁的反應,了然於心。
如果他一提,許存仁就答應,那才是怪事。
如果說程朱理學出現之前的儒家學子聽聞算學入科舉,大概還有接受的可能,可是程朱理學對儒教完成改造之後,半宗教的性質,讓他們很難去接受新東西……
想要說服許存仁,用跟黃和聊天那一套是不行的。
黃和是底層人物,他們能見證到一些東西對生產力帶來的改變,所以張異那套說辭能讓他感同身受。
但許存仁是標準的儒家教育培養出來的人才,他們也許出生貧寒,但眼界和心氣肯定很高,在儒家思想的教育下,他們理所當然的認為世界上的一切成果都是在“聖學”的指導下完成的。
簡而言之,這些人不接地氣,跟他們聊生產力沒有什麽用。
要聊的,只有利益!
“先生錯了,您覺得不合利益的東西,卻未必不符合陛下的心意!
前邊咱們說了,經義方面咱們最好是別去插手了,因為這裡邊水深,一個不好要遭殃!
所以才需要從旁枝末節下手,算學入科舉,它是古製,談不上嘩眾取寵,如果您給別的皇帝提議,也許人家會覺得你胡鬧,
可是在咱們陛下這裡,只要切入點做得好,陛下就算不采納伱的意見,至少也認為你用了心!
首先說吧,陛下上次科舉改革是為什麽,許師您心知肚明,他就是為了限制士子集團的壯大,選一批聽話的人……
但為什麽會如此?無非是因為陛下想進一步集權君權,可他用的方法,對國本無益……
這也是先生您能逃過殺身之禍,最終安然聽我吹牛逼的原因!”
張異是救出許存仁的幕後策劃者,許存仁別的可以不信,但張異對宮中那位的了解程度,他心服口服。
正如張異所言,許存仁之所以活下來,是因為張異知道那位的需求,也知道那位想要什麽,他精準利用了宮中那位的心理,讓自己活下來。
“所以,咱們再簡化一下陛下的需求,其一,他想要集權,其二,他想要更好的人才為他服務……
那咱們再把這個需求就簡化一下,陛下想要集權,他需預防相權過大,可是他是開國皇帝,如今朝中這些大臣架起來都對他構不成威脅,往下數幾代,你前邊王朝的例子來看,出現昏君的概率也小,所以陛下對集權的要求,謀的是未來,屬於為子孫謀劃……
擔心子孫無能,相權壓製皇權,這是每個帝王都會思考的問題,這點無可厚非!
可是假設陛下擔心未來的相權過大,會以什麽樣的形式壓製皇權呢?”
張異提起的問題,讓許存仁和孔訥同時陷入沉思。
“門閥……結黨……”
孔訥舉起手,開始列舉可能會影響君權的行為。
張異點頭,說:
“訥訥說得都對,這些都是可以讓相權凌駕於君權之上的可能,其實咱們可以再簡化一下,其實陛下擔心的就是士子集團以某種方式抱團,欺負皇上!
而抱團的紐帶可以是血緣,可以是同鄉,可以是結黨,也可以是其他,
只要官僚階層中以某種紐帶形成一種比較堅固的聯盟,都是皇帝不喜的!
以前陛下處理的方式,是希望通過科舉選上的人別太聰明,可是不聰明的人又乾不了事,這件事就作罷了!
但問題還是那個問題,總需要結局,至少咱們要讓陛下看到咱們在幫他解決,所以我提議算學,就是其中的一個理由!
先生說前邊的朝代曾經算學納入科舉,但最終時代還是將它淘汰了,可我並不這麽認為。
算學入科舉不假,但在隋唐之時,通過明算科入仕的那批人,其實都是最底層的官吏,
人家門閥世家,根本就不帶他們玩,名為科舉,其實大家的玩法都不一樣。
所以先生武斷覺得算學不行,學生恰恰覺得可以,您想想呀,如果算學那些門閥子弟也要考,會有什麽結果?”
“什麽結果?”
“那就是,許多人熟悉的那套遊戲規則被打破,許多本來應該入仕的人卻無法入仕,算學這種東西和經義不同,你不會那就是真的不會……
它不像四書五經,可以背,你有個好先生,或者朝中有人,你大概是可以知道朝廷出題的思路,就算你文筆差點,思路對了,就很容易拿到高分。
可是算學不一樣呀,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這種不受控制的考試方式,自然不會受到上層人的歡迎!”
張異的說法雖然有些牽強,但也將許存仁引入思考。
其實許存仁大概也明白張異說的意思,就是讓皇帝在經義之外另開一科,
其實科舉行到今天,民間早就形成一些強大的學派,這些人長期對經義的研究,確實從某種程度上已經掌握了科舉的方法。
一旦恩科開啟,可以想象江南許多地方,類似浙東,江西等地的學子,會大量佔據朝堂中的位置。
如果皇帝開了另一條路,並且將它提升和經義相同的地位,
等於將這些大儒擅長的東西,生生剝奪一塊。
這看似簡單改變,至少在科舉初期的時候,會讓許多人不適應,也會措手不及。
這就達到了張異說的,分化讀書人階層的目的。
讀書人抱團的方式無非那幾種,最重要的一種抱團就是同鄉和同窗……
削減一部分的優勢,就等於將優勢讓給另外一些人……
從君王的角度來說,這就達到了分化的目的。
隻從目的上來說,張異這個提法確實可以應付皇帝。
不過,將算學納入科舉,將他提高到和經學同等的高度,並不符合許存仁的三觀,二來、張異的提議是加強君權,也不符合許存仁的利益!
畢竟,他的家鄉也算是才子輩出之地,如果說有一種東西影響了未來浙江學子的利益!
張異見許存仁猶豫,心裡也是歎息。
想要說服一個大儒去將算學納入科舉,本身就等於勸說別人打掉自己的手足。
先不說他們對經義看得極高,算學入科舉這種事,本身就是違背他們三觀的事,就算許存仁不在乎,他也有自己的利益。
再退一步,許存仁將這些東西遞上去,能不能被洪武皇帝認可,都是未可知之事、。
這件事的推動,本身就比種痘法要難得多。
說白了,還是身為道士的他人微言輕,想要影響朝堂那是太難了。
而且他真正的居心,也不能說出來。
從削權的角度切入,是唯一可能打動朱元璋的東西,但他也不敢用宗室問題去點破算學的重要性。
不過張異有信心,只要朱元璋聽到能分化官員結構這件事,一定會來興趣。
從君王角度來說,他們肯定不希望朝堂中的官員都來自一個地方!
“嗯,也不是不能考慮……”
許存仁左思右想,暫時也同意了張異的看法,倒不是他覺得張異說得有道理,而是朱元璋那邊逼著他交東西,他有點學渣馬上要交卷了但還沒有頭緒,準備破罐子破摔的感覺。
滿足皇帝分化相權的需求,這是其中一個不能說的點。
但遞給皇帝的東西,還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讓皇帝相信(至少表面上相信)算學的加入真的能篩選更多的人才。
“所以你說的第二點,如何實現?聖人之學,乃是治國大道,如果通過科舉的人都不足以證明自己的能力,那又如何通過算學來證明?”
張異見許存仁問出這些話,就知道至少自己第一關過去了。
他想了想,說:
“知識有許多種,算學和聖人之學考驗的方式也不一樣,算學考試考的是一個人的邏輯能力,這種東西在四書五經中並無法訓練……
就比如說,先生你……”
張異突然將問題甩給許存仁。
“先生您跟了陛下也有十年,陛下讓您掌管國子學,對您不可謂不信任,您的學識也是有目共睹的,經學之類的東西,相比除了宋濂等幾位大家,也沒有幾個比得過您……”
張異先是給許存仁拍了一頓馬屁,許存仁微微點頭。
他雖然不至於得意忘形, uukanshu 但張異的欣賞他還是很受用的。
可惜,張異話鋒一轉:
“如果說聖學學得好,治國就厲害的話,您和宋濂先生為什麽都被放在不重要的地方,而不是中書省?”
許老的笑容僵在臉上,然後狠狠瞪了張異一眼。
這家夥誇你的時候,後邊果然藏著刀子。
對於張異就差指著鼻子說自己不行的行為,許老悲憤莫名。
殺人誅心呀!
他不小心,又讓這小子磨礪了!
“其實小子覺得官員有幾種!”
張異扎心之後,就開始說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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