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自己替代胡惟庸,皇帝是這個意思嗎?
張異愕然,旋即抬頭看著皇帝,老朱也在看著張異。
張異心裡暗自歎息,他本以為自己會有不同,但朱元璋的套索,終歸還是逐步套向了他。
“臣,怕是勝任不了!”
張異想都沒想,直接拒絕皇帝的提議。
朱元璋似笑非笑:
“人都說你是青衣宰相,你如何勝任不了?
朕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伱的本事,當個宰相綽綽有余!
功勞你有,資歷雖然差點,卻也不是個事!
更何況,朕也沒打算直接讓你去中書省歷練,只是想給你一些重任……”
張異愕然,他沒想到朱元璋真的很認真跟他討論這個話題?
青衣宰相,青衣宰相……
他就知道這四個字,遲早會給他招來麻煩。
青衣宰相姚廣孝,人家能當得起,是因為他跟朱棣相處多年的情分和共同患難的情義。
張異自認為,自己和老朱雖然也有情分,卻絕沒有到那一步。
他也明白朱元璋的心結。
老朱終歸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當自己與他相認之後,少了一層身份的束縛,他本能地,想要將自己留在身邊。
不是那種閑雲野鶴的方外之人,如果真給朱元璋做事,他絕不會允許自己保持目前的狀態。
張異歎息,一個人的底色終究難以改變。
他不懷疑老朱跟自己相處這些年培養出來的叔侄之間的情感,可身為皇帝,他依然選擇了用自己覺得安心的方式,想要控制自己。
該如何選擇?
張異想了一下,還是拒絕道:
“陛下,臣覺得臣做不到!”
老朱的笑容逐漸收斂,變成似笑非笑的模樣。
不過他也不生氣,只是淡淡道:
“那就算了……
你父親什麽時候回山?”
張異聞言道:
“我爹過幾日就走!”
“那行吧,朕就不耽誤你們父子之間相聚,好好陪陪你爹!
所謂子欲養親不在,這件事朕深有體會!”
老張的病,朱元璋心知肚明,也多少有些感觸。
張異起身,告辭。
等他走後,朱標帶著一絲憂慮之色,從裡間走出來。
“父皇,你也知道張家弟弟的性子,怎麽還想著要招攬他……”
老朱板著臉:
“相才難求,他告訴朕,不要廢除宰相,可是他又不是不知道相才難求!
朕給了他這麽多資源,就是希望他能帶著他的見識,改變這個世道。
可是他的身份,注定卻沒辦法參與太多。
又想改變世界,又不想牽扯其中,哪有這種好事?
朕也是希望,他能夠加速推進……”
“父皇!”
朱標躬身,打斷了朱元璋的自言自語。
他十分鄭重其事對朱元璋說道:
“張家弟弟不是別人,如果您這樣逼他,就不怕他從此閉嘴嗎?”
老朱的臉瞬間黑了,卻沒有回應朱標的話。
朱標又說:
“父皇如果還想用天師位來為難張家弟弟,那就是父皇不對了!”
“你這是質疑朕?”
朱元璋惱羞成怒,反手質問朱標。
朱標面色平靜,淡然道:
“父皇跟兒臣說過,如果兒臣認為對的東西,就該堅持!
現在兒臣認為,父皇您的心思是錯的,您不該產生這樣的想法……”
朱元璋氣呼呼的,卻拿朱標沒什麽辦法。
自己家的兒子,隨著逐漸成熟,他也有一套自己的想法。
雖然父子之間感情依舊,可朱標在處理許多事情上,跟朱元璋是不一樣的。
老朱也明白,他的心思太過敏感,就如張異當年批評他一般,他在有些時候,不夠大度。
知道歸知道,可人的性格如何能輕易改變。
就如他越來越喜歡張異,就想將他用起來。
一開始,張異給他出謀劃策就夠。到現在,他覺得張異成家立業了,且他面對的壓力太大,他希望張異能幫他更多。
但他何嘗不明白,張異本身就不是貪慕名利之徒,甚至他對老朱的邀請,其實很抗拒。
用天師位去鉗製,本身就是帝王術中常用的手段。
可朱標的話是在提醒他,要不要去念叔侄之情。
老朱也知道自己理虧,隨著一聲冷哼,他主動結束了這個話題。
……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呀!”
這邊,張異出了皇宮,忍不住吐槽一句。
今天老朱的動作,確實讓他產生了警覺的心理。
皇帝想要將更多的重任放在他身上,換成其他人,估計求之不得,笑都笑醒。
可張異不同,張異很明白朱元璋的性格。
如何跟這位皇帝相處,張異也有他的想法。
他明白,老朱對於一個人的利用,求的就是物盡其用。
這一點,倒不是說他對自己有什麽想法,而是他性子本來就如此。
前些年,大明開恩科,有些人不願意為朝廷效力,就跑到山上躲起來。
當道士也好,當和尚也罷。
讀書人擺出這種態度,大抵其他皇帝也就不為難了,可朱元璋不是。
你不給我效力,躲山裡?
一樣給你好看。
他回到家,將今日在皇宮的事情,給老張說了。
“皇上重用你,你卻畏之如虎……”
老張還沒發表意見,一邊的張宇初卻吐槽起來:
“弟弟,要不你來繼承龍虎山的衣缽,我去當青衣宰相?”
他還沒說完,卻被老張在後腦杓上給了他一下,張宇初捂著腦袋喊疼,也不敢再開玩笑了。
“當青衣宰相貧道不怕,不過只要貧道今天答應了陛下,明日陛下又回提出更多的要求……
而且,貧道也怕……”
“怕什麽?”
“怕陛下忌憚我!”
張異說完,自顧笑了。
張宇初和老張面面相覷。
“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雖然陛下待我很好,但他畢竟也是一個君王!
爹,不是兒子吹牛。
至少貧道這些年做的事,已經超出自古以來的宰相甚多!
陛下用我,是認可我,希望我能在合適的位置,名正言順的使用自己的能力,這點貧道明白。
可是,屁股決定腦袋,一旦兒子坐上那個位置,我自己都不敢保證,我會不會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而跟陛下起衝突!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李善長一開始是想跟皇帝鬧翻的嗎?
他不是,也不想。
只是坐上了那個位置,他背後就有萬千的人需要他去這麽做。
皇上那點心思兒子明白,如果我真的成為所謂的青衣宰相。
皇帝大概會重用春秋學院出來的學生,或者他希望將我推到前面,去替他擋住改革的風雨。
先不說此事難不難辦,可如果貧道將事情辦下來,又如何?
換成那個時候,我就是另一個李善長。
陛下到時候,就該限制,忌憚我了……”
張正常和張宇初父子默然,尤其是老張,他對這件事最有體會。
朱元璋對他算不算好?
老張這些年其實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平心而論,老朱對他也不算差。
當年他在老朱登基之前的從龍功勞,朱元璋是認的,
可並不妨礙他對道教,對佛門的警戒,還有接下來的一系列打壓。
皇帝,從來不是一個人。
他坐在那個位置上,就有許多事情也不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角度去思考。
“除了我腦袋裡的科技陛下沒有辦法拿走,剩下的東西,陛下大抵都會複製一份。
陛下是個偉大的君王,這點不假!
可隨著改革推動到深水區,其實貧道和陛下之間的矛盾,可能會逐漸浮現出來。
貧道看得到這點,心裡也有數。
所以那天,貧道才會跟您說……”
張異跟老張說過的事,其實就是他離開的想法……
改革,改革……
他心中理想的社會,可沒有君權和家天下位置。
只是時代往前發展,他總會有一段路是和朱元璋同行。
張異很是小心翼翼的藏著,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生產力帶來的生產關系的變化,可不僅僅會利好朝廷。
等那些不和諧的事情出現的時候,老朱會不會將責任怪罪在他身上。
張異這些年,除了攤丁入畝之外,他已經很少去觸及政治改革的事情,將更多的精力放在發展科技,然後改變社會結構之上,是他做出的認為明智的選擇。
朱元璋是個鐵血皇帝,許多硬骨頭需要他啃下來。
可面對後邊的社會變革,老朱的性子其實是起反作用的。
張異從來不奢求在朱元璋時代,能完成多少東西。
將該做的都做下,剩下來的就交給時間……
可是,一旦張異停下來,而老朱又看到他的能力之後,會不會產生什麽想法呢?
這一點,張異感覺很難說。
君王對你的倚重和忌憚,不過是一念之間,自己沒必要去冒這個風險。
“可是……
今日你拒絕陛下,他會不會在天師位上……
為難你?”
張正常提出來的問題,讓張異張了張嘴,卻沒有直接回答。
以老朱的性格,這麽做並不是不可能。
他只是苦笑道:
“陛下從來都知道我想要什麽?
但如果他真的在這件事上卡咱們,那十年情分,也該斷了……”
張正常笑:
“那個沒事,當年貧道能拒絕天師位,就不奢求它能再回龍虎山!
你莫以此事當成負擔,知否?”
張異無聲點頭,雖然老張這麽說,但自己怎麽可能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
只希望,他和皇帝不要走到那一天吧?
……
和皇帝有了爭執之後,朱元璋也沒再召見他。
不過張異依然兢兢業業,該《明報》供稿。
這是一開始,朱元璋要求張異去做的一件事,闡述改革的必要……
士大夫集團,從來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他們之中有嚴嵩,也有海瑞……
張異並沒有試圖從道理上去說服這些人,而是就事論事,將各種經濟數據以一種文官們看不懂,但又必須看懂的方式,丟到他們面前。
《明報》的問世。
更多偏向於在官府內部流動,各地州府縣城,都人手一份。
古人信息閉塞, uukanshu 哪怕是地方上的官員,對於這個國家其他地方發生的事,也未必能及時了解。
他們大多數,也是通過好友之間的書信,或者官府的有限的信息交流獲取信息。
張異的《日月時報》就是因為填補了這個缺口,才會瞬間成為風靡整個華夏的讀物。
人類對信息的獲取,幾乎就是本能。
任何人都不例外。
而日月時報,終歸還是一個以娛樂,趣味為主的報紙。
官員們也許可以通過它解乏,滿足自己的獵奇心理,卻沒有辦法得到對於他們職場有用的訊息。
但《明報》可以。
他們可以通過這份報紙,知道千裡之外哪位知府的政策得到成功。
也知道那位縣老爺因為貪腐喪命。
但最重要的,他們能從報紙上,看到大明這些年的變化。
張異不跟他們去講什麽虛無的道理,而是直接上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