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開口說話,強烈的痛覺就像是螞蟻一樣爬滿了我的全身,意識正遊離在黑暗與光明之間飄忽不定。
我感覺我的雙腳似乎已經不屬於我自己了,我幾乎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更加使不上力氣,只能任由自己像一隻破布娃娃一般癱倒在炮手的座椅上,感受著自己被一點點抽空、仿佛正有什麽東西從身體裡不斷消逝而去。
我會死在這裡嗎?就像無數的先烈和我同處一車的同志們一樣?
我曾以為自己什麽都不怕,我早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就像我的哥哥、我的父親那樣為這場偉大的衛國戰爭獻出生命。
但我錯了,直到遊走在意識消散的邊界線時,我才意識到對死亡的恐懼就像是一桶冰水從頭灌下那樣席卷了我的全身。
理智告訴我不應為犧牲而顫抖、悲傷、恐懼,但我的身體、我的思緒卻不受理智的左右如同決堤洪水。我從沒想過自己的本能竟然會如此懼怕死亡,我以為我對祖國的一腔熱血與對呐粹的極度憤恨可以戰勝並抹除這一切,但事實並不是這樣。
它再次證明了我的無知與年輕,亦如我當時曾一度不理解為什麽安德烈會那麽崇拜師長同志一樣。
可能有些事對我而言就是這樣,只有親身經歷過才會明白,但我顯然已經沒有再去承認它的機會了。
“我不想死.誰,誰來救救我.”
我用盡力氣呢喃出的“臨終話語”如此軟弱,但誰又能想到它竟然真的會成真。
“有活的!還有活的,快!衛生員,醫生!這邊,快來這邊!上來個人搭把手幫我一下,快!”
“小心點!天哪,她雙腳幾乎都爛了,小心點把她抬出去。”
“這邊,上擔架!車下面擺好,準備接人,快!”
我能感受到身邊有很多同志正在為挽救我的生命忙碌奔走,我想開口說些什麽,告訴他們車裡還有別的同志倒在血泊當中,但在我開口之前聽到的卻只是最悲慘的旁白結局。
“車裡還有活著的沒?”
“沒了,車長、裝填手、駕駛員全犧牲了,隻活了炮手一個。得想辦法把遺體從車裡弄出來,幾個人都有些僵了,抓緊時間。”
“好吧,我去找繩子,很快回來,在這兒等我一下。”
我是唯一的“幸運兒”,這就是結局。
但我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為此說些什麽,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我此刻的心境,我已經什麽都看不到了,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半昏半醒還是在做夢。
直到軍醫的話語在我耳邊響起。
“你的意識在逐漸恢復,但不要試圖睜眼看東西,你的眼睛受了傷需要後續治療。先為你做緊急包扎,等到了醫院立刻安排手術,堅持住。”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到底怎麽了,只是覺得它很疼。
我能感受到一層又一層的繃帶被蒙上了我的腦袋,我的恐懼也像是這繃帶一樣被一層又一層地纏繞上了心頭,我甚至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要是失去光明該怎麽面對。
“醫生,我的眼睛,請救救我的眼睛!我還能戰鬥,我還有雙手,我還能操縱主炮,我不能失去我的眼睛!”
那時的我是如此地情緒激動,以至於都不能說是緊緊抓住醫生的手,用“掐住”來說或許更準確一些。
“請相信我們,相信領袖師的醫療團隊,伱自己也要堅持住!同志!”
“抬走,快!趕緊送上救護車,離這裡不遠!動作快!”
有人在抬著我前進,但我已經失去了任何可以抓握的東西,無處安放的雙手之中仿佛只有恐懼縈繞,我失去了視覺、觸覺,從未感受到如此的彷徨無助,直到我那僅剩的聽覺聽到了那個無比熟悉的名字。
“師長同志過來了,都打起精神注意下!”
“師長同志在和醫生講話,咱們繼續走,別停下!”
也許我會失去光明?也許我會就此離開領袖師?也許我會在雙腿殘疾與雙目失明中黯淡無光地度過余生?後半輩子只剩陰冷與孤獨環繞再一個人死去?
那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我懼怕黑暗、懼怕孤獨、懼怕就此與我所熟知的一切永遠隔絕。我已經失去了我所有能失去的至親,連母親都死於德國人無情的轟炸,我不想再失去能讓我感到溫暖的這僅有的一切。
我必須做些什麽,否則我會為此遺憾終身,即便是沒有結果也仍然必須去做。
“師長同志,我要見您,師長同志,我在這裡!”
漸漸恢復了一部分意識讓我能使出我所能調動的所有力氣大聲叫喊,我希望這一切能起到效果,我希望在我這可能的軍旅生涯倒計時裡能不留遺憾。
就像我當初入選領袖師那樣,幸運再一次眷顧了我,讓我這孤獨甚至是絕望之際的願望再次得到了滿足。
“是的,我在這裡,我是馬拉申科。”
“別害怕,師長同志在這裡,我就在你身邊。”
我依然無法看見任何東西,被繃帶纏繞的雙眼之中只有無盡的黑暗。
但那一刻的我卻不再恐懼,我手中握著的是我一直期盼但卻從未擁有過的溫暖,那雙強而有力、卸下了手套的大手緊緊握住了我抬起的左手,即便是擔架依舊在絲毫不減速地移動也形影不離。
“師長同志,我.我做的不夠好,我沒能戰勝所面對的敵人,致使損失了寶貴的坦克,也沒能拯救任何一位戰友.”
“不,你做得很好,葉卡金娜。我親眼見到你操縱主炮狠狠打擊了敵人,呐粹死了、呐粹的鐵罐頭也死了,這就是一名坦克兵該做以及我曾經做過、現在也還在做的。你是我的同志、我的戰友、是於我而言重要的人,不要放棄希望!你一定能挺得過去!加油!嗯?”
我不知道我在那一刻是如何鼓起勇氣的,但當我聽到“上救護車”和開門聲的時候,我知道我不能再猶豫下去了,這可能是我此生面對面說出這話的最後機會,即便我看不到他的臉也沒有關系,因為我能感受到他就在我的身邊、這就夠了。
“師長同志,您一直是我的榜樣、是使我前進和堅持下去的力量。請不要拋下我,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我的日記裡貼滿了從報紙上剪下的您的照片,您是我奮鬥下去的唯一希望和原因。”
“我我喜歡您,我愛上了您,師長同志。您在我心中無可替代,請一定別拋下我,我還能戰鬥,求求您別把我趕出領袖師.”
把人一路送到了救護車邊上的馬拉申科實在不知道說啥是好,這情況真是前所未有的尷尬外加始料不及。
現在已經不是自己握著小姑娘的手了,是人家姑娘攥著自己的手不放開,整個人躺在幾乎快要送進救護車車廂裡的擔架上又是哭聲、又是喊聲,激動地讓人覺得簡直有些束手無策。
但即便如此,馬拉申科依然竭盡所能地去安撫,他知道現在的情況對一個年紀才不過23歲的小姑娘來說到底有多麽令人恐懼。哪怕她是庫爾巴洛夫在跟自己閑聊匯報時,曾點名提起過的“優秀炮手”也是一樣。
“放心,葉卡金娜,你會沒事的。到了野戰醫院立刻會有全紅軍最好的野戰醫療條件為你救治,我會親自要求卡拉切夫保住你的眼睛,一名優秀的炮手決不能失去光明。”
“我向你保證,不管發生任何情況,你不會被勒令離開領袖師。我也一定會去醫院看你的,安心養傷,治好眼睛,然後重新歸隊加入戰鬥,我保證一定還有機會!領袖師的同志們會一直等你回來!”
結果雖然有點難以收場、多多少少出了些亂子,但好在馬拉申科最終還是安撫下了情緒激動的姑娘,把人順利送上車。
並矗立在原地望著一路塵土飛揚、油門踩死的救護車,向著野戰醫院的方向飛速遠去久久不能平靜,內心中確實也在思考著一些此前未思考過的東西。
“嘖嘖,萬人迷同志又惹事了。我說你能不能趕緊把你的婚事辦了,你這未婚狀態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小姑娘,就不能學學我?我兒子都能幫他媽媽收衣服了。”
要說這平日裡嘴上不把門的可不止伊烏什金一個,還有個更不把門的拉夫裡年科,這種時候說這話直接把咱老馬同志的胡子都氣歪了。
嗯,半個多月沒刮了確實有胡子,就是不那麽密便是了。
“我說你就不能說點人話?這時候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嗎?煞風景!氣氛都被你這蘇卡破壞完了!再說了,那能怪我嗎?你那隻眼睛看到我勾搭人家了?還是看見我給人家送情書了?凡事要講道理,知道不知道?”
馬拉申科轉身是邊說邊走,不知是何時湊機會跑到馬拉申科邊上來的拉夫裡年科,這也是一路跟著、邊走邊嘮。
“啊對對對對,你沒勾搭人家小姑娘,也沒給人家寫情書,但你架不住人家想啊,你一管軍事的,你還能把腦子、把想管住?你這大英雄又沒結婚、沒生娃的,還不讓人家姑娘們想想了?有未婚妻如何?有對象又如何?像你這樣的師長有的結了婚連情人都排班算呢。”
“不是我說,就你這樣的,姑娘們不想你還能想誰?這事不怪你還能怪誰?你要不信,自己去野戰醫院打聽打聽,找卡拉切夫問問,看看那地方有多少姑娘都把她們的師長同志當夢中情人和懷春對象。那日記本拿起來一抖摟,裡面掉出來十張照片有八張都是師長同志的,還有兩張是自己爹媽的。”
“.你!”
“我什麽我?我說的是事實,事實既然是問題就要勇於面對、就要積極解決,不能拖著、扔著不管,這難道不是政委同志一直教咱倆的嗎?”
有心想反駁什麽,但剛一開口卻隻覺得一時語塞、不知說啥時候,半張著嘴巴也合不上、著實尷尬的一批。
臨了到最後,實在把話接不下去的馬拉申科只能隨便一揮手,強行把這事兒拋之腦後、翻篇而過。
“我沒空跟你扯這些有的沒的,現在是打仗,不是扯兒女情長。”
“去把傷亡報告統計一下,晚飯後我就要看到。哦,對了,說起晚飯,派人去問問準備的怎麽樣了。告訴政委同志不下去吃了,前沿各部隊就地吃飯,把飯趁熱送上來,晚了讓戰士們餓肚子我拿你是問。”
眼見馬拉申科這“狗臉不認人”的勁兒又上來了,知道自己把大爺給得罪了的拉夫裡年科還能說啥呢?那就只能敬個禮再說“是,師長同志”,然後趕緊識相點開溜唄,再把師長同志懟得啞口無言,那保不齊被罰去掃廁所都是有可能的。
把拉夫裡年科這個嘴損貨打發走,內心裡又開始尋思些啥的馬拉申科,不由地停下腳步又回頭望了一眼方才救護車離去的方向,一聲歎息之後只是無語凝噎、繼續邁步率隊前行。
結婚?
他媽了個巴子的,老子這婚要真那麽好結就好了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