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南山以及其相鄰的天祝、古浪等縣的六個河谷,就是嗢末六部的地盤。
而張昭也終於發現,為什麽嗢末人要急切地進入涼州了,因為就在這一片還算是富裕, 但並不大的山谷中,居住了接近二十萬嗢末部眾。
如果說涼州漢人是過得較為艱難的話,那許多嗢末底層的民眾,簡直就是身在地獄之中。
難怪張昭用每天三頓飯征發他們來修城牆的時候,會有那麽多人無比感激他。
因為這些被征發來的丁壯,在嗢末六部中日子過得豬狗不如,別說一天吃三頓,就是一天一頓, 也不一定能夠保證吃飽。
整個涼州, 在被吐蕃人統治一百多年以後,已經變得非常貧窮。
這也給了張昭一個急需解決的難題,他張昭要讓嗢末六部這個名詞徹底消失,把他們重新拉回到隴右河西後人身份中。
首先要做的,就是解決嗢末六部二十萬民眾的吃飯問題。
如果就讓他們這樣繼續人不人鬼不鬼的艱難求活,所謂唐兒身份以及榮耀東歸等等,都還是太遙遠了。
飯都吃不飽,隨時處在餓死的邊緣,誰該管得了其他的。
不過,讓張昭感到欣慰的是,涼州雖然窮困, 但這個窮困並不是因為它沒有多少土地, 也不是因為產出不豐富。
單純就是因為吐蕃人統治這裡之後,阻斷了河西走廊的商道,加上唐朝、吐蕃雙方在這長期拉鋸,導致了涼州的貧窮。
這從行政單位就可以看得出來,現在的涼州僅僅下轄了姑臧、神鳥兩縣。
但實際上在唐代的涼州,下轄有五個縣,除了姑臧、神鳥之外,還有番禾、嘉麟、昌松三縣。
而這三縣的地盤,如今基本上已經田地荒蕪,生民十不存一。
至於荒蕪的最大原因,並不全是戰亂,而是一個張昭從來沒有想到的原因-沒人會種地。
在這之前,張昭從來沒想過,種地這種事情,竟然在古代是一門技術,是一門技術含量極高的手藝。
這可不是說你今天拿上一個鋤頭在地裡面鋤兩下,就代表你會種地,就代表你會耕作實際上對於。
對於習慣了半遊牧的嗢末民族來說,他們種地的手藝非常之差。
就比如張昭剛剛到達的這個小鎮子,稍有一點點雪和旱,就可能導致他們今年在種地上的投入完全虧掉。
這讓張昭想起了裴遠走的時候,留給他的定涼八策,其中最重要的, 就是抽調丁壯, 組織民眾恢復生產,興修水利。
看來裴元還是看得很清楚的,涼州早就不是大唐時候的那個涼州了。
現在涼州地方,最富庶的,也不過就是涼州城州外的三十幾萬畝土地。
而顯然在大唐的時候,涼州城不可能只有三十幾萬畝土地。
那麽剩下的這些土地,就在歷年戰亂以及涼州漢人大量逃亡瓜州沙之後全部荒廢了。
這些真正會種地的漢民一走,幸存的漢人淪為嗢末,自然也就沒了鑽研種地的願望。
還種地幹什麽?等著要收貨了就被搶嗎?還不如練練槍棒去搶別人的糧食。
在這種風氣的驅使下,種地很快變成了一種必然虧損和被人看不起的營生。
隨之而來的,就是耕種技術很快失去了傳遞,水利設施完全消失,整個地區的生產力飛速倒退。
而唯一還會種點地的涼州漢人苦心經營的富庶之地,就成了嗢末六部眼饞的好東西。
“唉!民生多艱啊!真不知道原本涼州城內的官人門是怎麽睡得著的?”
張昭轉過身,
對著身邊的沉念般、折逋嘉施以及郭天策歎息道。“原本某準備,即刻就要抽調軍隊在這個冬日打垮甘州回鶻,可是如今看來,涼州民生何其艱難,某還是先為此地的二十萬生民,找到一條活命之路再說吧!
郭參軍你立刻與倉曹參軍朱清泉盤算庫存,統計一下我們現在目前還剩多少錢糧?
糧食如果不夠,就花錢去蘭州,去靈州,甚至可以去甘州回鶻的地盤上購買。
此時正好秋收完畢,糧價比春日低一些,各部各家的丁壯也無甚事,所以某準備行兩件大事!”
郭天策微微一呆,他知道張昭根本不缺錢,但他也同時明白,這錢是歸義軍的,不可能說拿出來就拿出來,而且要是拿出來得太輕易,那別人又怎麽會珍惜呢?
所以他沒有立刻插手稱喏,而是面露難色的說道:“回稟軍使,節度衙門確實還有一些錢糧不錯,但這都是為了收復甘,以及東歸故國所用的呀!
軍士們都好久沒有發過賞賜了,要是再把這些錢糧動用,恐怕會人心不服。”
張釗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這種目前的情況,但他語氣一轉,右手一揮,堅定的說道。
“軍將健兒們有所怨言,也是應該的,某自會去安撫。但以目前的情況,如果大家不能同心協力,還談何興盛涼州?
我們又怎麽能看著六部生民繼續在饑餓中掙扎?他們都是我們的同胞啊!這方面的事你不用考慮,盡快把錢糧統計出來吧!”
折逋嘉施還有點不太明白張昭要幹什麽,但是沉念般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他把雙手一拱,眼淚嘩嘩的流了出來。
“國家陷吾輩於此地百五十年,賴太保神威趕走吐蕃人,可朝廷還是把我們當成豬狗一般的胡兒,但凡有節帥能如軍使般心系我等六部生民苦楚,河西隴右早就是朝廷樂土了!”
說著沉念般熱切的看著張昭,“軍使可是想要恢復涼州以前屯墾過的田地,順便把荒地開墾成良田嗎?”
張昭點了點頭,“對!某就是這麽想的,不單單是要把荒地開墾成良田,以前本來就是良田的地方,雖然現在荒蕪了,但咱們也得想辦法把它恢復過來。
涼州方圓幾十裡,大唐時曾是河西一等一的富庶之地,怎麽可能只有三十幾萬畝田地?
如今六部二十萬人擠在這尺寸之地,僅僅靠著六條河谷生活,其必不能長久!
是以某決定,把嘉麟、番禾、昌松三線縣也恢復起來,另外,還可以在馬城河至白亭海之間新置一個民勤縣。
某看了一下河西節度衙門留下來的戶冊地圖文書,若是能恢復這三縣,加上新置民勤縣,足可以新增良田二百萬畝以上。
若有二百幾十萬畝土地,咱們涼州人就不愁吃穿了。
除了恢復土地和開墾荒地之外,某還決定將涼州通往各地的道路修葺一新。
特別是往西通往刪丹和甘州,往東南邊穿過琵琶山前往涼州的道路年久失修,必須要修複擴建。
聽張昭這麽說,沉念般把手一拱,“軍使若是真要通涼州之路,還有一個地方必須要修複。”
“說來聽聽,你是本地人,肯定比我這外人更知道具體情況!”張昭立刻點了點頭,示意沉念般快說。
沉念般當即指著東北邊,對著張昭說道:“從此路往東經過白山戍,可通往會州新泉軍以及靈州豐安軍。
當年國家控制隴右之時,此地乃是隴右門戶,極為重要,若是能重新打通這條路,我等就可以直達大河之畔,順水而下,數日可至朔方。”
對啊!張昭猛然驚醒,怎麽把通往朔方節度使靈州等地的路給忘記了?
沉念般說的這條路,應該是後世自武威往東,經過白銀市景泰縣到寧夏自治區中衛的道路。
新泉軍和豐安軍都在黃河岸邊,前者在景泰縣,後者就是中衛市附近,後世從甘肅東部到寧夏,走的就是這條路。
折逋嘉施直到這個時候,才現在知道張昭要幹什麽了?
他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萬分感慨甚至有點看傻小子的感覺,對著張昭說道。
“軍使若是要在涼州恢復墾荒出兩百萬畝以上的土地,還要修繕這三條通往甘州、蘭州和朔方的道路,沒有上百萬貫恐怕是拿不下來的。”
言下之意是,如果他有一百萬貫,何必來做這些吃力的事情,存起來佔個地方當土豪不好嗎?
張昭笑了笑,心想也對,他看著折逋嘉施說道:“一百萬貫呢!某要不是心有不甘,拿上這一百萬貫,足可以讓我張昭享受一輩子外,還能讓兒孫繼續用,何必來做這個事?”
“某觀軍使,實是滿天神佛不忍我六部生民如此受苦,特意讓軍使為法王菩薩下凡來拯救我等的。
陽妃谷沉家,某沉念般願聽軍使調遣,軍使要我們怎麽做,我們就怎麽做!”
“那好!”張昭借著沉念般這句話大聲讚歎道:“我欲將你們沉家以及所屬丁口,調往涼州以西之番禾縣以及交城守捉和大鬥軍城所在。
此處靠近焉支山,往西幾十裡就是甘州重鎮刪丹,刪丹再過幾十裡,就是甘州城所在。
你回去和你父親商量一下,看看沉家願意承擔此重任嗎?
至於陽妃谷的土地,你們也可留下幾百戶繼續在此耕種放牧,屬於你父子的土地,租稅照樣屬於你們。”
沉念般沉默了一會兒,隨後重重把手一叉,“軍使連百萬貫的家財都可以拿得出來,我們沉家做出一點小小的犧牲又算得了什麽?
不必與父親商議了,父親來時已經吩咐過我,只要是軍史下達的命令,無需跟他商議,在下就可以應承下來。”
沉念般知道,既然他們沉家是第一個上了張昭賊船的人,那就萬萬不可再做虎頭蛇尾之事,下定決心要追隨,那就拿出追隨者的樣子來。
而且這也並不是什麽壞事,番禾縣與交城守捉,大鬥軍所在,雖然目前看起來頗為荒蕪,但只要涼州州衙門撥錢撥人休整,數年之間就可恢復昔日興盛了。
張昭滿意的點了點頭,陽妃谷沉家一直是六部中的聰明人,而對於這種聰明人,他肯定是要大加獎賞的。
所以,張昭立刻拉著沉念般的手說道:“等朝廷任命為留後的詔書到達,我就即刻任命你父親為河西節度衙門營田副使兼番禾縣縣令!”
折逋嘉施眼睛咕嚕嚕轉了轉,他當然也是聰明人,不聰明的話,十幾年後怎麽可能統合嗢末六部呢?
現在看見沉家雖然要從陽妃谷移走,短期看是吃虧了,但長遠看來簡直賺麻了,張昭也不像是要卸磨殺驢,頓時他也就放心下來。
而且洪源谷部雖然比起陽妃谷部要富庶的多,但這並不是他折逋家一家的呀!他們在洪源谷部的控制力還不如沉家在陽妃谷部。
沉家是以一個家族為紐帶聚合起來的,而他們實際上是摻雜了吐谷渾、羌人等等一些小部落的部族聯盟。
與其讓部族中其他聰明人‘賣’給張昭,還不如他拿來當進身之階呢。
是以折逋嘉施把雙手一拱,向著張昭說道:“軍史不可厚此薄彼哦!我折逋家也願意為軍使效力!”
聰明!張昭的心裡歎了一聲,於是指著北方對著折逋嘉施說道:“自涼州往北有休屠城,休屠城再往北就是明威戍堡,即是當日爾等去迎接我的地方。
馬城河從明威戍堡穿過,其左右雖然有一些沙地,但河谷地帶還是相當富庶的。
至於馬城河匯入的白亭海與休屠澤,更是原大唐白亭守捉所在,碧波千晴,綠草悠然,亦可放牧亦可耕種。
不如折逋首領就帶領洪源谷部遷移至明威戍堡至白亭守捉一帶,某欲在此設民勤縣,屆時也任命汝為河西節度衙門推官兼民勤縣令。”
折逋嘉施大喜,“如此某就在此拜謝軍使大恩了!”
他知道自己主動出頭的這一下,果然是賺翻了!
馬城河水量充沛,白亭守捉還有休屠澤的富庶,他也早是聽過的,只是缺少開發,此番能得到民勤縣縣令之職,遠比他困守在洪源谷部要好得多。
張昭也基本放下心來了,原本的嗢末六部之中,漢人以沉家為首,其余各部族以折逋家為首,是以只要這兩家答應配合,其余人等就必須得配合。
張昭準備隻讓西營河趙鎮將家和雜木河的竹盧嗢末留守姑臧南山六谷部的地盤,其余人等都要遷移出去屯田戍守。
這也是張昭徹底消滅嗢末六部這個曾經存在的政治實體最好機會。
既然六谷部的人口都遷移出去,那六谷部這個稱號,也就會隨著時間的風沙,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