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起初都以為換人了,但轉了個角度,看到側臉,才發現這位氣質卓絕的人,居然是那個賤工醫生,不禁更加露出不可思議之色。
李彥並不理會,正在默默運功,吸收天地元力,打通眉心泥丸宮,照生神識。
和晚上的晦暗汙濁相比,白日裡的氣息要相對好上不少,尤其是烈日照耀下,一股暖融融的光輝滲入身體,將前幾日被壓的陰氣驅散,氣血也隨之水漲船高,真勁在體內飛速生出。
一切按部就班的修煉。
而另一邊,女鬼則躲在了陰影之處,顯然在白天不需要執行必須盤在他身上的命令,但也不能離開,就垂著頭,默默飄著。
運功一個小周天后,李彥才將心神轉向兩個監視者,澹澹地道:「正是在下,不知兩位高姓大名?」
這兩人一位戴著軟翅襆頭,兩翅飄飄下垂,正是明人喜歡的唐巾,一位戴著烏紗帽子,前短後長,叫飄飄巾,因其質地較輕、遇風會輕輕飄動而得名。
除了帽子不同,他們都穿著雲紋道袍,倒不是巴結道士,而是這種右衽大袖的道袍,長可及履,舒適得體,穿在身上不拘謹,不邋遢,有一種飄逸的神韻,在明朝中後期十分受到追捧,上自帝王將相,下到文人士庶,在非正式場合,有很多人都喜歡穿。
當然也要能穿得起。
從之前的對話中,他們是具備一定見識的,一個是考不上秀才的童生,另一個則寄希望於巴結仙師,出人頭地的士子,家境顯然都不差,才有鑽營的資格。
而面對這位衣衫陳舊,但氣質卻無比出眾的醫師,戴著唐巾的士子不敢有絲毫輕視,拱手道:「在下張環,字隆韜,見過李先生。」
秀才是可以稱先生的,當然是尊敬的情況。
另一位戴著飄飄巾的童生就敵意深重了:「在下何竟,沒想到李郎中居然自己醒了,看來仙師還是寬宏,高抬貴手了!」
李彥看了看他:「是麽?」
何竟被這輕描澹寫的目光一掃,隻覺得自己好像與對方根本不是一個層次之人,頓時惱怒起來:「如何不是?仙師可是神霄派高徒,此番對你小懲大戒,你若再執迷不悟,下次就不是昏睡了事了!」
「神霄派……」
李彥語調平靜:「閣下之意,是那位陶道人,敢明目張膽地加害一位朝廷生員?」
張環面色微變,手輕輕拉了拉,希望同伴閉嘴,但何竟顯然怒氣上頭,冷冷地道:「閣下雖有生員功名,但此番陶仙師煉丹,乃是壓製疫病,拯救蒼生,你胡言亂語,擾了仙丹出爐,怕是陶真人都不會容之!」
李彥眉頭微揚:「閣下之意,這位陶姓道人真要胡作非為,會驚動朝上的陶真人?」
張環徹底變色,這要是給錦衣衛聽到,那可不是小事,在場的自己都脫不了乾系,趕忙道:「李先生慎言,何兄絕非此意,陶真人是天上的神仙下凡,輔左萬歲爺的,豈會在意這點小事?」….
何竟也意識到自己的炫耀,涉及到了何等人物,臉色蒼白下來。
嘉靖一朝,寵信道士,這人人皆知,但不了解這段歷史的恐怕不知道,那些受皇帝寵信的道士,其實很少得以善終。
有勾結勳貴欺君被處死的,有得罪太監被活活杖死,棄屍野外的,有攻擊嚴嵩,死在獄中的,有靈藥不靈被處斬的,甚至有時候一殺一大批。
甚至連電視劇大明王朝提到的藍神仙,都在死亡名單上。
究其根本,嘉靖固然迷信,卻又絕頂聰明,他既希望成仙得道,長生不老,又不會輕易受蠱惑,所以在這一朝靠方術上位,絕對不容易,稍有不慎,就是殺身大禍。
這些方士中,只有兩位得以榮華富貴,壽終正寢,一人叫邵元節,另一人就是陶仲文。
邵元節出身正統,是龍虎山上清宮正一道士,又在嘉靖三年就入京,早期就得到重視,以道教養身之術為那時還體弱多病的嘉靖調養身體,再加上此人「無他方求,祗因帝好齋醮而元節勤事不懈,遂卷顧不衰」,不過明史還是把他入了「佞幸傳」,史書對於這種靠方術上位之人,一向不喜。
陶仲文則是邵元節引薦的,此人有一個著名的理論,「二龍不相見」,皇帝是真龍,太子是潛龍,不預先立太子,並且父子不相見,才能保持無恙。
歷朝歷代那麽多皇帝太子都能相見,到這裡不能相見了,嘉靖起初也半信半疑,平日裡不見,但太子的加冠禮總要去吧,結果見了一面,十六日太子加冠,十七日突患疾,沒多久就死了,嘉靖大為後悔,對此深信不疑,後來一直不見裕王。
而陶仲文做出了不少預言,比如嘉靖南巡時,說是一股怪風繞著禦駕盤旋,認為「主火」,結果當夜行宮大火,差點把嘉靖燒死,還是錦衣衛陸炳冒死衝入,將嘉靖背了出來。
如此種種,嘉靖對於陶仲文恩寵更甚,封他為真人,禮部尚書,拜少傅、少保、少師,一人兼領三孤,今年祈雨成功,更進封為恭誠伯,封了爵位,位極人臣。
相比起邵元節在十幾年前就死了,七十五歲的陶仲文,正是當今道門最有權勢的人,又得皇帝恩寵,一個同姓陶的道士,號稱出身神霄派,確實會令人聯想,兩者之間會否是親屬……
但這種事情是心照不宣的,畢竟這種通天的關系,除非當事人承認,別人根本不能提及,否則就是朝那位真人臉上抹黑。
相比起張環,何竟更是想到在刑部任職的族兄,都在無孔不入的錦衣衛密探下不敢胡言,雙腿一軟,竟是險些栽倒在地。
「告辭!」
李彥輕松得到情報,也不再停留,拱了拱手,帶著女鬼走出院子。
他靠邊走路,腳步不急不緩,女鬼悠悠地飄在身後的陰影中,看向南京城。….
上次來這座六朝古都,還是以「左命」的身份,率眾圍堵大宋皇宮,拯救青天高求。
現在自是大不一樣了,且不說兩個世界不同,即便是同一個世界,悠悠四百多年歲月,都是滄海桑田。
而最令李彥注目的,是街上行人的腳步匆匆,眉宇間的愁容,還有交談裡面最常出現的兩個詞匯,「***」「倭寇」。
宋朝時期的南方民眾,對於遭受異族侵略的北方,有一定程度的關心,但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生活,賦稅名目會不會增多,會不會變得更加嚴苛……
而這個時代的南方民眾,已經不得不關心北方局勢了,因為與自己的利益切身相關。
就在兩年前,北部邊軍糧餉不繼,兵部就拆東牆補西牆,把本該供應南京的糧餉優先轉運給邊軍,導致南京倉儲嚴重不足,後面還會削減軍餉,最終在歷史上的十年後引發兵變,反抗的士兵將兵部侍郎當街吊死,南京的文武百官嚇到狼狽逃竄的地步。
這是內部壓力,外部壓力那就更大了。
倭寇!
以前南方沒有外敵的侵擾,現在倭寇的出現,則讓南方各城鎮也連年陷入戰火之中,並且不比北方有明長城,從海邊登陸的倭寇往往防不勝防,令沿海地區的百姓苦不堪言。
所以北方***打進長城,南方人聽到消息後,也是很慌的。
稍微有些見識的,都清楚經過這次大亂,接下來的戰略目標恐怕又要轉向北方,對倭寇的防范力度會更低,靠近海邊的城鎮被燒殺擄掠的機會更大了……
「日本……逃過兩個世界的鬼子
還是撞上來了!」
李彥聽著聽著,目光冷肅。
唐朝時期,日本還近乎是一個沒有開化的蠻夷之地,大唐文明輕而易舉地入侵,一個移民政策,就足以讓小日子過得不好的島人自相殘殺,乖乖挖掘銀礦,母須發動戰爭。
宋朝時期,日本正在閉關鎖國,存在感極低,大燕立國後,開始著重發展海軍,等到海龍號那樣的大船不斷改良,形成足夠規模的艦隊,就可以拿這個小國先練練手,用大炮轟開國門。
明朝時期,日本這次是撞了上來。
李彥其實清楚,倭寇主要責任在明朝的海禁政策,倭寇頭目也多有大明自己人,但身在南京,聽聞鬼子上岸,燒殺擄掠,無惡不作,這種既視感,頓時令***頭捏緊。
當然,這個世界目前還是迷蒙一片,事情要一件一件事做,他很快收斂了冷意,循著記憶,來到自己坐診的地方,百草廳陳家老號。
「李郎中……李郎中回來了!」
看著這道挺拔瀟灑的身影,醫館夥計先是怔住,仔細辨認後反覆確定了,才一溜煙地衝了進去通傳。
李彥走進,不出意外地發現,一路上招呼之人表情都很克制,可還是流露出疑惑和避之不及的感覺。
疑惑的是這位被那道人帶走, 怎麽沒有受到折磨,反倒變得更加出眾了……
避之不及的,自然是不想得罪那位被南京要員奉為座上賓的陶仙師!
李彥並不著急,來到自己的位置,默默等待。
不多時,一位掌櫃匆匆而至,上前行禮道:「李大夫,我剛剛通知了少東家,他馬上趕來。」
李彥開口道:「不必了,此次的風波連累了貴館,我想拿回藥箱,並辭去坐堂醫之職。」
掌櫃怔了怔,如蒙大赦,也不敢客氣挽留,立刻道:「好!好!」
一刻鍾後,李彥提著藥箱,帶著女鬼,走出百草廳,挺拔的背影在注目中逐漸遠去,直至消失在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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