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有些詫異。
這個名字她並不陌生,一方面是水滸世界的原宋朝,流傳著《***》的預言,另一方面李彥也提到過這位歷史中相當傳奇的相士。
可惜,現實與傳說,總是有出入的。
比如袁天罡和李淳風作《***》,號稱預言千年,將後世各種大事都預測得明明白白,神奇無比。
但實際上,那所謂的預言圖冊,根本是歷朝歷代人為修改的結果,也就是事情發生了,再記錄上去,不斷更新,自然準確無誤。
別說《***》內容是偽造的,連整個《***》本身,都是一場假托名人的謠言。
***在唐朝只有敦煌文書裡面的三個字,到底是講述什麽的不清楚,很可能根本不是預言書,作者當然也不是袁李二人,到了北宋才被認為是讖言,到了南宋嶽飛的孫子,才第一次認定是李淳風所寫,最後到宋末元初,在《歷代真仙體道通鑒》裡面,袁天罡又被加進去,成為《***》的共同作者。
這兩位本身有不少預言的事跡,還有天文和歷數方面的才學,結果本身的能耐不顯,倒是這假托其名的預言書傳得世人皆知,也是令人感歎。
只是無論如何,一位相士都和真武觀扯不上邊,袁天罡怎麽成了觀主,還將明崇儼排擠得難以回歸京師了呢?
「我久居安西之地,近來才回關中,不知這袁天罡有何手段,你細細道來!」
小黑這般一解釋,道士倒是信了,趕忙道:「袁真人乘大魁,履北極,運元綱,握天樞,執持六氣,指揮萬靈,外可以通神,內可以延生……」
小黑懶得聽長篇大論:「簡單些,說說他有何奇異之術?」
道士無奈,唯有簡略道:「真人可溫養諸寶,啟靈通神,以定天心……」
小黑道:「那不就是扶鸞起乩?」
道士一驚,乾笑道:「官人還知扶乩之法?」
小黑道:「西漢之時,便有這蒙騙愚民之術,我如何不知,什麽啟靈通神,不過是變個花樣裝神弄鬼而已,這就是袁天罡的能耐?」
她的語氣過於輕蔑,反倒激發了道士的不服來:「官人可知,袁真人所能通的,是哪尊神靈?」
小黑眉頭揚起,似笑非笑:「莫非是真武聖君?」
道士連連點頭,由衷羨慕:「正是玄天上帝!袁真人感通變化,無所不達,實有大神通!」
「假托神名,揣摩聖意,如此看來,李弘近年來沉迷修道,也有這袁天罡的一份「功勞」?」
小黑冷哼一聲,想了想,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你們觀主住在哪間房?」
道士遲疑了一下,指明方向,再回頭時,神秘莫測的內衛已然消失無蹤。
「此人能緝拿明崇儼麽……」
道士本以為這位證據確鑿,是來拿人的,他不被明崇儼所喜,觀內的油水看得見摸不著,早就恨不得明崇儼倒霉滾蛋,但接觸之後,又莫名擔心起來。
小黑不理會這些道士的小心思,來到明崇儼的房內,先是查看了一遍擺設,鼻子再輕輕嗅了嗅,伸手朝著書架後探去。
「果然有暗格……」
她取出一個盒子,也不怕機關,直接打開。
裡面是厚厚的文書和信件。
小黑快速翻了起來。
不出意外,這記錄的,都是關於袁天罡的研究。
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敵人,明崇儼被袁天罡從長安擠走,這些年間都在研究這個大敵,還列出了幾個關鍵點——
年齡、身份、相術和圖謀!
首先是年齡。
袁天罡和李淳風都是隋末唐初人,有記載的活動軌跡一直延續至武周年間,但存疑,其中袁天罡的年紀更大,死得也更早。
如今武周朝雖然沒有誕生,時間上是差不多的,袁天罡如果真的活到現在,那比長孫無忌都要年長,肯定破百歲了。
而這恰恰是他被世人信徒崇敬,甚至被聖人李弘看重的一點,長壽!
「南鬥雲星,主天子壽命,亦宰相爵祿之位」,真武為司命之神,拜之可增壽數,袁天罡號稱能溝通回歸神界的真武,得其賜福,才能活到如今。
明崇儼則完全不信,認定現在這個袁天罡,根本不是隋末出身的那位,是旁人偽裝。
既然是偽裝,偽裝者的身份,就至關重要。
只要揭穿了這層謊言,其他一切不攻自破。
可惜這些年間明察暗訪,沒有絲毫收獲,反倒是當年那些被看過相的後人,依次出來作證,有的還拿出畫像,上面那仙風道骨的道士,正是洞察天機,有仙人手段的袁天罡。
明崇儼無奈,又準備從相術入手。
袁天罡不是摸骨看相,未卜先知麽,就從這上面戳穿!
結果這個環節也宣告失敗,那些去給袁天罡看相設套的人,紛紛被其收買,反倒配合著演了幾場好戲,愈發成就對方的聲威。
整個過程裡,明崇儼意識到內衛還牽涉其中,更加斷定,袁天罡背後定然有一個不遜於當年「佐命」的龐大組織,準備顛覆朝綱,甚至利用道教越來越龐大的影響力,謀朝篡位!
「整理得倒是層層遞進,有些說服力,可惜沒有證據,終究只是臆測罷了……」
「是故意放在這裡,讓人發現的嗎?」
小黑看到最後,目光閃了閃,大致猜到了,明崇儼設下暗格,並非是真的要藏起記錄,反倒是希望內衛查獲,作為供詞交上去。
他信誓旦旦,認定真正的袁天罡早死,如今的道士是賊人假扮,背後有著龐大勢力,卻都是一面之詞,沒有掌握一點實證。
恰恰是空口無憑,才需要用這樣秘藏揭露的方式,增加說服力。
小黑很不喜歡假借真武之名的神棍,但她也清楚,這種手段根本扳不倒一位如日中天的宗教領袖。
「看來明崇儼是真的不成了。」
「至於袁天罡嘛……」
「哼!」
小黑手掌一拂,信件飛起,回歸暗格,身形一閃,消失無蹤。
觀外正在作法的明崇儼,動作莫名地慢了半拍,微微抬起頭,看著雲卷雲舒的天際,蒼老的眼神波動了一下,又恢復到麻木的等待。
……
「接待大食使節團的,居然是道觀?」
蒲押陀黎先行一步,但他尚未入關中,小黑就從後面策馬追了上來,還帶來了一個關鍵線索。
明崇儼的算計未能得逞,不過從收集的情報上,倒讓她得到了啟發,在涼州城內的道觀明察暗訪了一圈,發現大食使節團的端倪。
這個消息令蒲押陀黎恍然大悟:「半個月前,涼州道觀接待過一支異國商隊,為首之人拿出內衛的令牌,觀主不敢不接……怪不得我在驛館沒查到,他們居然住在道觀裡,還以內衛的名義!」
小黑道:「以道教如今的煊赫,普通官員都不畏懼,唯獨內衛的命令他們不敢不遵。」
蒲押陀黎卻還有不解之處:「理由呢?一國使節團,不住在驛館,反倒藏在道觀,道士就不覺得奇怪嗎?」
小黑早已問明原因:「那支使節團在河西遭遇了刺殺,侍衛死傷,風聲鶴唳,才被秘密安排進了道觀……」
蒲押陀黎瞪大眼睛:「賊喊
捉賊?」
「不見得……」
小黑望向前方:「或許關注這支使節團的不止我們,也有人不希望他們抵達京師!」
蒲押陀黎還想再說,她已然揮手揚鞭:「毋須多言,等進了長安,一切自見分曉!駕!」
官道在眼前不斷延伸,經過數日披星戴月的策馬,天下最雄偉的城市,終於映入眼簾。
「關中的人口增長控制得很好……」
小黑早就是一位有治國眼光的猞猁,蒲押陀黎不知其中利害關系,她卻發現安西之地變得日漸繁華的同時,關中的人流反倒不如想象中暴增,暗中驚歎。
關中的糧食供應一直是老大難問題,雖有運河疏通,解決了相當的壓力,但自從滅吐蕃後,大唐已經二十年不啟大戰,人口激增,四方百姓若還是一直往京畿之地湧,糧荒依舊不可避免。
如今這個擔憂沒有成為現實,安西開荒,河西治理,關中穩定,各地發展井井有條,可見大唐國力還是蒸蒸日上。
「皇帝不理朝政,能有如此興盛的局面,便是賢臣之功了!」
……
就在小黑正式入京之際,狄仁傑正走入政事堂中。
年近七十的他,須發已經白了大半,胖胖的圓臉愈顯慈祥,倒是那紫袍之下的身軀仍然厚壯挺直,不顯佝僂。
而他一路行來,所遇三省六部官員紛紛行禮,透出由衷的敬仰。
近幾年來,聖人不複早年的勵精圖治,沉迷修道,朝堂的重擔就落在這位宰相肩膀上,狄仁傑也真的不負所托,令社稷昌盛,朝野安靖,難怪時人稱「狄公之賢,北鬥以南,一人而已」。
鬥南一人,天下絕無僅有的大才!
只是當狄仁傑走過,另一位紫袍大員出現時,各部官員神色不變,心裡又是另一種態度。
如果說對狄仁傑是崇敬,對於這位賈相公尊敬也有之,但更多的還是畏懼。
因為這位入仕後的每一步,幾乎都是踩著對手的屍骸上位的,尤其是世家和寒門的對立。
狄仁傑的態度是居中調和,這位賈相公則旗幟鮮明地站在寒門一方,關中諸多高門大族被他整治得頭疼萬分,不知多少人恨之憎之,卻又拿他無可奈何。
賈思博根本不在乎這些弱者的想法,他隻享受進出政事堂的快感。
政事堂是宰相的總辦公處,亦是百署首腦之地,這裡每天處理的事務,樁樁件件都能影響整個國家未來的走向,能在這裡辦公,是他畢生的心願。
當然,參事政事堂也不是人臣的頂點,唐朝采取群相制度,起初是中書、門下為宰相,滿員各二,貞觀末年,尚書左右仆射同登相位,到了高宗朝,一些重臣加平章事、知政事、平章軍國重事等名號,一應視為宰相。
歷史上武則天執政時期,殺宰相跟割草似的,正是因為人數一多,分歧就大,權勢也會分散,被她各個擊破,讓宰相再無半點製約皇權的能力。
如今的宰相經過一定的改製,已經控制在三到四人,各司其職,真正統領大權的則是首相,狄仁傑就是這樣的百官之首,賈思博則資歷最淺。
他並不滿足,因此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此時遠遠見到狄仁傑寬厚的背影,快行幾步,追了上去:「狄公!」
狄仁傑駐足等待,和他一起邁入堂中:「賈相有要事?」
「確是大事!」
賈思博正色道:「鴻臚寺丞賈仲安,快馬傳信入京,安西又有一支大食使節團入境,指責前支使節團為賊人假冒,圖謀不軌!」
狄仁傑的神情嚴肅起來,來到自己的桌案上,取出一份文書,細細看了後道:「大食使節團已入住驛館,舞
姬蘭瑪珊蒂入宮排練,千秋節時為聖人獻舞「飛天」,聖人對此頗為期待……」
賈思博沉聲道:「我大唐本就好舞樂,袁真人對蘭瑪珊蒂的舞蹈又頗多讚美,言有通神之資,聖人自然期許,現在不可讓此女接觸聖人,欲罷此舞,卻要費一番周折!」
狄仁傑沉吟著道:「使節團先後入境,一真一假,此事必有蹊蹺,賈相怎麽看?」
賈思博立刻道:「依我之見,應是大食內鬥,橫生枝節,賊人得知此事,定然生亂,可惑其出手,以得實證!」
狄仁傑輕撫胡須,又問道:「第二支使節團還要多久抵達京師?」
賈思博道:「安西與長安相距萬裡之遙,正常行路,恐要百日之多。」
狄仁傑道:「令使節團要員,速速趕往京師。」
賈思博輕輕點頭,沒有一味聽從,同為宰相,應該發出自己的見解:「政成於立而毀於摧,如今我大唐有此氣象,來之不易,不可有絲毫大意,尤其事涉大食!狄公,依我之見……」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稍稍壓低,愈發顯出語氣裡的冷肅決然:「兩支使節團,皆可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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