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小黑在地上生動形象地描繪出,郭開遭到前後堵截,急中生智下將衣帶詔藏好,然後跳湖自盡的大致過程,李彥再將衣帶裡藏有的密詔取出,看著上面那頹然無力的筆鋒,搖頭歎息。
向太后還是了解時局的,不直接召集群臣議事,而是將密詔傳於最有決斷力的章惇,讓他來奉詔廢立,這個判斷很正確。
可惜的是,執行過程太拉胯。
漢獻帝當年的衣帶詔,至少起初還是騙過了曹操,由國舅董承帶出了宮,演義裡輾轉劉備之手,交到袁紹那裡,才有了那句“吾奉衣帶詔討賊”,正史中則與劉備袁紹無關,主要就是董承一行受密詔誅曹操,事泄被統統誅殺,顯然這種大義名分雖有效,但主要還得看行動的實力。
而到了現在的向太后和郭開,直接倒在第一步,連密詔都沒能帶出宮……
當然,就算郭開能帶出宮,這個時機也不對,官家之前母慈子孝的名聲立了起來,現在又是天寧節,宮內宮外都喜氣洋洋的操辦,在這個大好的氣氛中,突然以不孝之名行廢立之舉,肯定會讓人錯愕抵觸,從而聯想到謀逆宮變,再對理由諸多懷疑。
章惇除非能掌控兵權,將京營禁軍調入城中鎮壓不服,否則在眾口鑠金之下,指不定就是一個太后彌留昏聵,被內侍蠱惑,章賊內外勾連,意圖謀反的下場,結局自然是包括公孫昭在內的一眾黨羽盡誅之。
真到那個階段,之前李彥安排的退路,也幫不了公孫昭。
所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第一步失敗了,未嘗不是救了章惇和公孫昭的性命。
當然衣帶詔落在他手裡,更是好事。
李彥抱起小黑,擼著那柔順的毛兒,心情愉悅:“你又立大功了!”
小黑喜滋滋劃撥著爪子,做出詢問。
李彥道:“此物對現在的我來說,沒什麽作用,先放你那裡,將存放鏈子刀的那個盒子取來。”
小黑點點腦袋,叼著衣帶詔,躍了出去。
李彥走到窗邊,看向汴京的天空。
即將西下的太陽,拚盡最後一絲氣力,努力地掙扎著,久久不肯落下。
而當它發覺一切都是徒勞時,才會將霞光撒向無盡的蒼穹,縷縷如煙如霧,層層如紗如幔。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
“啊啊啊啊”
裡面傳來行刑的慘叫聲,楊戩背著雙手,走來走去,眉宇間滿是焦慮。
郭開已經被處理掉了,這位內客省使一心求死,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具屍體。
楊戩一開始的目的是將其擒下,並沒有直接殺人的打算,可事與願違,現在這位關鍵人物死了不說,從他的身上也沒有發現詔書,如今只有拷打郭開的親信,希望能從這些內侍口中,問出詔書到底被藏在什麽地方。
正在這時,手下的小內侍來稟告:“楊都知,藍押班似乎在宮外有了收獲!”
楊戩聞言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名字:“藍從熙!”
別看郭開是向太后身邊的親近人,內官品級不低,但在宮內得勢的太監裡,這位卻根本排不上號,童貫在時,無疑是第一人,童貫死後,楊戩自忖勢力最大,但還有另外三位大太監,賈詳、何訴和藍從熙,也都不容小覷。
尤其是內侍省押班藍從熙,更是大敵。
紹聖四年,也就是三年前,宮內大火,當夜風向轉變,險些釀成當年榮王宮火的慘劇,是藍從熙指揮有方,救護大火有功,此人還曾提舉京城所,掌汴京城壁及繕修等事,那可是肥缺,油水撈取了不少,還曾外出監軍,可謂樣樣全能。
這樣的人跟他競爭,楊戩還真的沒什麽把握,想到如此大功即將被奪走,一旦被藍從熙得勢,自己還得仰他鼻息求存,頓時咬牙切齒起來:“他查出什麽了?”
內侍見他如此震怒,驚懼地道:“奴不知,隻知藍押班與皇城司人有往來……”
楊戩恍然大悟:“皇城司!對啊……我怎麽沒想到呢!快快快,去聯系皇城司公事,不,我親自去!”
趙匡胤設立皇城司監察群臣,但又怕皇城司監守自盜,於是其公事職位,常常由內侍都知和押班兼任。
由太監任情報頭子,東西廠直呼內行,這也是之前童貫去找丁潤的理由,他們之間確實能扯上關系。
楊戩很清楚,競爭者不止一個藍從熙,自然不敢有絲毫怠慢,第一時間往皇城趕去。
進了冷清的皇城司,楊戩先是為那一個個神情麻木的吏員暗暗皺眉,這等精神面貌怎麽辦事?
直到氣定神閑的丁潤印入眼簾,那高大的身材和撲面而來的凶橫氣質,讓楊戩不驚反喜,拱了拱手:“可是丁公事?”
丁潤還禮:“正是在下,沒想到楊都知大駕,真是蓬蓽生輝!”
換成以往,楊戩會好好客套幾句,但此時他心急衣帶詔的下落,開門見山地道:“此來是有要事拜托,宮中有賊人禍亂,還望丁公事出面追查。”
丁潤搖頭:“宮中之事該由內侍省負責,不歸皇城司受理……”
楊戩正色道:“不瞞丁公事,此事還有外臣參與,這正是皇城司之責,如此立功的機會,尋常時候可是盼也盼不到的,丁公事可不要錯失良機啊!”
在楊戩看來,這個落敗的皇城司裡,能抓到這樣的機會,應該是激動得無以複加,然而丁潤撓了撓腦袋,卻依舊是漫不經心的模樣。
楊戩皺起眉頭:“丁公事,你這是何意?”
丁潤道:“楊都知恐怕不清楚,之前童都知也來做出過相似的許諾,結果我奔波良久,卻是白忙活了一番,現在卻是不敢輕信的,如果楊都知要我效力,也不是不行,只是需要答應我一件事。”
楊戩心頭不悅:“說吧!”
丁潤道:“我想得官家召見。”
楊戩明白了:“看來丁公事野心不小啊!”
丁潤摩挲著下腦門,笑道:“誰不想抓住升官發財的機會呢?楊都知是豪爽之人,我也不拐彎抹角,若能在官家面前出頭,丁某定不忘楊都知提拔之情!”
相比起內官,這皇城司公事倒是與他沒有競爭,楊戩以前看不起這地方,但經過接觸覺得眼前這位公事倒是個能成事的人物,微微點頭道:“既如此,丁公事與奴入宮面聖,在官家面前現了臉,也別忘了正事!”
丁潤齜牙一笑:“那是自然!”
……
“……有人看到了開封府衙的公孫昭……必與郭開之逆有關……”
當楊戩領著丁潤,來到延福宮時,趙佶身邊,正立著一位長相富態,白白淨淨的內官,正是押班藍從熙。
楊戩陰惻惻地瞪著這個競爭對手,沒有注意到他所說的話,唯獨丁潤聽到了小師弟的名字從對方口中說出,再掃了眼官家眉宇間的陰沉,暗歎口氣:“林二郎所言,果然失敗了,幸好做了兩手準備。”
兩人上前行禮:“臣楊戩……臣丁潤……拜見官家!”
趙佶看到這個陌生大漢上前,不禁一奇,誰料楊戩還未開口,藍從熙突然道:“官家,此人是皇城司公事丁潤,與公孫昭師出同門。”
丁潤眼睛動了動,這個消息雖然不是什麽深藏的秘密,但知道的人也不多,楊戩顯然就不清楚,藍從熙一語道破,這個白胖的太監顯然有其他的情報來源。
而趙佶臉色劇變,立刻高呼起來:“護衛!護衛!速速將這賊子拿下!”
在楊戩心中大呼不妙的時候,丁潤趕忙大聲道:“稟告官家,臣雖與公孫昭師出同門,但已決裂,更早早得童都知之命,擒拿公孫昭!”
趙佶一怔,這才明白,童貫解決公孫昭的方法,居然是讓其師兄出手,卻依舊怒道:“你既受命除去公孫昭,這逆賊為何又會出現在京師,還派人蠱惑太后,意圖謀反?”
聽到公孫昭被稱為逆賊,丁潤覺得很是刺耳,但也按照李彥所教的話語道:“臣冤枉,是童都知不讓臣下殺手,而是要將公孫昭關押在秘密之地,臣隻得奉命照辦……”
楊戩剛剛嚇了一大跳,畢竟是他帶著丁潤入宮的,如果丁潤真出了事,他可脫不了乾系,此時也趕忙幫著開脫:“這位丁公事一心為公,絕不會與公孫逆賊勾結,還望官家明鑒!”
趙佶聽到童貫準備將公孫昭秘密關押,腦海中頓時浮想聯翩,驚疑不定了片刻,眉宇間的厲色緩緩消退,突然又道:“那丁公事可願率領皇城司上下,戴罪立功,緝捕公孫昭?”
丁潤詫異於那位林二郎居然料得如此之準,立刻道:“臣雖與公孫昭決裂,但此事理應避嫌,皇城司公事一職,也該由內侍省來兼任。”
此言一出,楊戩暗暗叫好,藍從熙沒了敵意,趙佶臉色更是舒緩下來:“丁公事忠心耿耿,朕錯怪你了,公孫昭這逆賊可恨啊,居然夥同了內侍郭開,在娘娘面前搬弄是非,此賊必須殺之!”
丁潤點頭:“正該懲奸除惡!”
楊戩眼珠轉了轉,突然道:“官家,現在既然確定了外臣是公孫逆賊,何不令開封府衙發布通緝告示,重賞以擒之?”
趙佶立刻明白,通緝還在其次,主要是要汙公孫昭的名頭,讓他接下來再說什麽,不會為臣民所信,連連點頭:“這個主意好,立刻列出此賊罪名,發出通緝,若能緝拿,重重有賞!”
丁潤抿了抿嘴。
他即便早早覺得,小師弟的下場不會好,可聽到這裡,也不禁感到淒涼。
掃平無憂洞的英雄,成了朝廷通緝的要犯?
呵!
而趙佶的眼神看了過來,突然道:“丁公事,你在皇城司任職多久了?”
丁潤道:“稟官家,臣在皇城司已有十五年了。”
趙佶目光閃爍:“丁公事勞苦了, 你這般人才,確實不該在那裡蹉跎,可願去開封府衙,任判官一職?”
丁潤怔了怔。
楊戩趕忙:“恭喜丁公事,賀喜丁公事,這開封府衙任判官一職,前途遠大,更能為官家分憂,將公孫逆賊速速緝拿啊!”
丁潤反應過來,拜了下去:“臣定不負官家信任!”
一如小師弟在向太后面前一席話語,穿上了緋袍,他曾經夢寐以求的事情,就是升官。
現在成功跳出皇城司那個泥沼,成為了開封府衙的二把手,卻莫名的不是滋味。
走出延福宮後,丁潤仰頭看著天邊紅豔豔的晚霞,嘖了嘖嘴:“沒想到啊沒想到,連我都不能適應這個世道了嗎?”
題外話
感謝書友“笑妖使者喵嗚啾羅格奧塔裡佛斯”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