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他還敢要聖旨?朕絕不會給他!
”
福寧殿內,趙佶跳了起來,面孔漲得通紅。
就算是普通的富戶,家中前院被敵人佔了,為了解除危機,從牢裡請出一位已經定罪的犯人出面說情,末了還要大張旗鼓地宣揚,都是不可接受的事情,更別提最重顏面的皇家。
至於之前答應得那麽爽快,毫無疑問,趙佶就是想要反悔。
只要“左命”退去,禁軍入駐,新的宮城再加固修建,賊人就鑽不了空子。
至於高求,與大逆勾結的罪名也鐵證如山,鬧市處決,以儆效尤!
可現在這位一向沒什麽政治智慧的市井子,居然提出了最關鍵的要求。
一旦請出聖旨,當眾宣讀,事後就必須釋放高求,否則連聖旨都是屁話,皇權威嚴就蕩然無存。
趙佶氣得雙手都哆嗦起來:“這些亂臣賊子,裡應外合,威逼於朕,他們休想得逞!朕現在就出宮,我們回汴梁,那裡的百姓日日夜夜盼著朕回去呢!”
下方侯旨的何執中聞言一怔,換成平常時期,他是會粉飾太平的,但現在這個時候真的不能一錯再錯了:“自北虜入侵以來,河北河南遭遇兵災甚重,朝廷遷都南移,又有大量富戶避禍逃亡,汴梁百姓困苦,小民無知,恐難明陛下苦衷……”
趙佶怒道:“朕回去了,汴梁才重新是我大宋都城,不然只會衰敗下去,這麽簡單的道理,他們難道不明白?還有梁都知一路所見,事事稟明,朕難道會錯?”
末了,他自以為明白了這位江南宰相的立場:“何相公盡管放心,便是去了汴梁,金陵依舊是我大宋的新都,這點絕不會有變!”
何執中暗歎一聲,只能說得直接些:“陛下可還記得蔡待製所上的奏疏?”
趙佶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
就在宋遼盟約發布後不久,一封奏疏從大名府送入金陵,其上痛斥朝廷議和,將滿朝文武都罵得狗血淋頭,甚至將矛頭直指官家,說出了“陛下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國大仇而不報,含垢忍恥,天下後世謂陛下何如主”的話。
這封奏疏罵的太狠了,引得朝廷上下驚怒,卻讓士林中人大為稱頌,如此痛陳利弊,振聾發聵之言,正說明了蔡京還是剛正不阿的忠臣啊!
趙佶則氣得發抖:“蔡京!蔡京!他以為守住了大名府,就能可胡言亂語,冒瀆天威,朕回到汴梁後定要懲處他!”
何執中見他還不明白,只能說得更明白些:“陛下,蔡京膽敢出此妄言,定是與當地的民意有關,若是士林和民間不對議和大為憤慨,以此人的心性,絕無可能上這樣的奏疏!”
趙佶這才猛然反應過來,卻不願意相信,立刻對著內侍呵斥道:“去!將梁師成喚過來!讓他與何相公好好描述一下,北方的民情!”
內侍匆匆出去,然後戰戰兢兢地返回:“啟稟陛下,內侍省找遍了,都找不到梁都知……”
趙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他跑了?”
何執中暗歎這沒根的太監真是機智,可惜他身為新任的宰執,是絕對跑不了的,唯有躬身拜下:“陛下,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今軍民洶洶,不能彈壓,唯有赦高求,斬王黼,才可安天下!”
趙佶臉色血色盡褪:“一定要赦免高求?就沒有別的辦法?”
何執中哀聲道:“比起賊人竊取大義,佔據宮城,扇動民情,兩害相較,則取其輕,請陛下決斷!”
趙佶緩緩坐下,眼眶大紅,竟是流下淚來:“天子屈從於弄臣,亙古未曾有之,史書要怎麽記朕啊?”
何執中勸道:“陛下以光複燕雲之功封賞高求,他就不是弄臣,陛下也絕對沒有屈從於臣子,只是被那奸佞王黼蒙蔽……”
“高求……高求……為什麽是這個蹴鞠小廝啊……咳咳咳!”
趙佶聞言卻哭得更傷心了,哭著哭著還劇烈咳嗽起來。
毫無疑問,他最不能接受的,是高求的身份。
換成別的人,甚至是“左命”都行,但讓趙佶堂堂九五之尊,向高求這麽一個當王爺時就跟在身邊的小廝低頭,讓他覺得尊嚴盡失,徹底破防了。
這些兩日本就鬱結於胸,此刻再五內俱焚,咳著咳著,一口鮮血噴出,趙佶啊的一聲慘叫,猛然向後倒去。
“陛下!
快去傳太醫!
”
何執中駭然地尖叫起來。
宮內一片混亂,不知過了多久,趙佶那邊終於在禦醫的照看下安頓下來,何執中精神恍忽,腳步蹣跚地走出皇宮,看向蒙蒙亮的天,渾濁的眼中也流下老淚:“又是一天要來了麽?”
如今的每時每刻,都是對朝廷威望的巨大損害,理應速速決斷,偏偏官家這個時候病倒,簡直是雪上加霜!
事實確實是如此,當第二個白天開始時,禁軍再度發起攻勢,然後被輪流換班休息的好漢們輕松擊潰。
“十三將士歸玉門,不為大漢恥,義重於生,以至是乎!”
城樓上高聲歡笑,一遍遍宣揚鐵血十三將士歸玉門的故事,比起昨日的緊張,現在的好漢們豪情萬丈,儼然是一場趙宋皇宮英雄小聚義。
城下關勝和呼延灼實在忍不下去了,帶上楊志一起,來到何執中面前:“相公,不能再這般下去了,上攻城器械吧!”
何執中聽了三將所言,滿腔怒火終於有了發泄的源頭,大吼道:“你們可知,這要擔多大的職責?你們又能否擔責,使用攻城器械後,就一定能拿下城樓?”
三人被這麽一吼,只能半跪下來,抱拳請罪:“末將考慮不周,還望相公息怒!”
何執中指著他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們都為將門之後,食祿於國,世代深受皇恩,現在正是報效之時,無論如何,今日一定要將賊人驅趕出皇城,能否辦到?”
楊志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關勝和呼延灼的臉色已經變了,卻是重重抱拳:“末將領命!”
等到何執中拂袖而去,三人緩緩起身,楊志也意識到了這位宰相是什麽意思了,深吸一口氣:“走吧!我等舍了這條性命,也不能辱了祖上的聲名!”
關勝和呼延灼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視死如歸的決然和深深的憂慮。
他們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但就怕即便賠上一條性命,也不能改變什麽,死後還要遭人唾棄,依舊辱沒了祖上的聲名,那就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可現在何執中下達死命令,只是一味讓將士賣力,身為身份卑微的武將,難道還能忤逆一位宰執的命令不成?
“嘿,這群蠢物現在還在胡亂下令!”
城樓之上,丁潤神情不屑,來到李彥面前道:“前輩,那些宋軍將士多遭逼迫,接下來恐怕要拚死發動攻勢!”
李彥目光如炬,早就盡收眼底,從遠處密密麻麻的百姓,再到近處嚴陣以待的軍士,最後落在為首的關勝三人身上,澹然道:“以文馭武,瞻前顧後,這批將領一旦失敗,禁軍的士氣也將崩潰,徹底喪失正面強攻的勇氣,我會親自出手!”
丁潤笑道:“那真是殺雞用牛刀了!”
這其實也是有必要的。
關勝、呼延灼和楊志的武藝都是當世一流,當三員大將帶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氣勢,衝殺上來,盡展家傳所學時,一時間竟是長驅直入,勢不可擋。
直到一道寬袍身影,如同天神降臨來到面前。
“‘左命’,楊志在此,還不……”
楊志狂喜,揮舞著削鐵如泥的家傳寶刀,就要奪一個首功,然後一道夢幻迷離的刀光當頭落下。
在隨後趕到的關勝和呼延灼震撼的注目中,楊志如同癡傻了一般,居然不知格擋,就這般眼睜睜的看著刀身落下,直接拍翻在地,暈了過去,被左右輕松綁了下去。
“使用這種化身,使用‘不老夢’‘問蒼生’之類的刀法,精神威壓的效果更強了幾分。”
李彥對於自己根據化身的特性,進一步改良的刀招威力很是滿意,目光一轉,望向關勝和呼延灼。
當兩員大將並肩合力,也沒能從他手中走過五刀,接連落敗受縛,不僅跟著他們衝上來的禁軍面如土色,潰散而逃,能看清楚的百姓,居然爆發出熱烈的叫好聲。
“完了!”
最難接受的無疑是何執中,這位宰相面容慘變,心裡那僅存的一絲強攻希望徹底破滅,現在只能希望宮內那位快快蘇醒,趕緊下旨。
結果。
第三天,宮內沒有動靜。
第四天,聖旨還是沒有下達。
當皇城整整被佔據了五日,何執中直接跪倒在福寧殿外數個時辰,一份彷佛有千鈞之重的聖旨終於出現在他的手中,跌跌撞撞地回到城門前,厲聲高喝:“來人,將那以莫須有之罪,汙蔑高提舉的奸佞王黼拿了!”
王黼位於禦史隊伍裡面,正在昏昏欲睡。
遇到這樣的事情,臣子們為表忠心,不敢缺席,但大部分時間乾耗在此處,也是疲憊不已。
半睡半醒的時候,正夢到自己得上賞識,權傾朝野,受百官巴結呢,就感到嘩啦一聲,四周的官員突然避了開去,然後兩個如狼似虎的侍衛撲了過來,一下子壓住他的肩膀,往前面推去。
“我……你們……”
王黼剛剛清醒, 嘴巴就被堵上,雙膝一痛,狠狠地跪倒在地上時,不遠處的百姓激憤地想要撲過來,被官兵阻攔後,立刻掉頭去拿砸的東西。
“冤枉……嗚嗚嗚……此乃上意……嗚嗚嗚……”
當雨點般的石塊朝著這裡飛來時,王黼的四周更沒人了,他起初著掙扎著想要吐掉嘴裡的破布,很快就被砸得頭破血流,如一條蛆蟲般在地上蜷縮起身子,最終不再動彈。
確定了這位基本上被砸死了,何執中深吸一口氣,再度宣旨:“皇城司提舉高求,康慨有節,兼資忠義,燕雲之役,能不動如山,兵卻腥膻,有功於社稷,此棟梁大才也,受奸佞誹之謗之,朕心痛之……”
後面的屁話沒念下去,因為一道穿著囚服的身影,從遠處緩緩走來,所見的人群中,陡然發出震天歡呼:“高青天!
”“高青天!
”“高青天!
”
這股不可遏止的浪潮,直接將聖旨的聲音壓了下去,壓得何執中渾身顫抖,壓得百官駭然變色,壓得趙宋的江山社稷,真正開始搖搖欲墜。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反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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