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壁上墊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周吉勳躺在那裡輾轉反側。
他首先想到了那個對他一往情深的疍戶妹,皮膚微黑,但十分俏麗的疍戶頭目獨生女。
若不是有她及時出現,此時的他已經成了冰冷珠江江底的一具腐屍!
後來她又利用自己的關系讓他順利坐上一艘開往梧州的貨船逃到了那裡,那之後,沙洲疍戶的命運就不知曉了。
但可想而知,依著哈圖狠辣的手段,疍戶們的下場必定極為淒慘。
他們,本就是整個大清除了發配到寧古塔之外命運最為悲慘的賤戶,居然敢“通匪”,官府對付他們比捏死幾隻螞蟻還要容易。
他們,沒有戶籍,有多少人,每日出生多少,死了多少,除了熟悉的小吏根本沒有人知道。
又想到了哈圖。
一想到哈圖,他不禁坐了起來。
在昏暗的油燈下,可以見到他的上身還在微微顫抖著。
“此人端地狡詐厲害,怎麽在特魯琴的時候沒有見到他這樣呢?”
他之所以被哈圖謀害,不是因為他是特魯琴的密探,而是因為他發現了一個大秘密。
與俄木布困在窯場、勇字營無所事事不同,他周吉勳卻是可以到處自由行走的。
以他的能耐,很快就摸清了整個廣州幫會的事情,並通過在佛山最大的酒樓客串唱戲的當口知悉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除了大大小小的幫會、武館,還有鏢行,而最大的鏢行就是一個叫做乾坤會的幫會在後面撐腰!
他立時就察覺到這裡的異樣。
“為何其它幫會都需要打著各式各樣的幌子面世,而只有鏢行卻能以本來面目出現?這裡面肯定有古怪!”
通過武夷春、酒樓的關系,他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秘密。
乾坤會是由官府直接掌控的,為的就是將整個廣州地界可能對官府造成危害的幫會在可能發動之前提前掌握並消弭於無形。
而乾坤會的背後並不是廣州知府或者兩廣總督、廣州將軍,抑或廣東按察使那麽簡單。
從一個相好的酒樓妓女那裡他又了解到了一件事。
在此時的大清,雖然沒有像明代錦衣衛那樣處在明面的機構,卻有類似的機構設在暗處。
佛山,明時就有錦衣衛百戶駐扎,可想而知其重要性,眼下以前的錦衣衛百戶機構自然沒有了,卻被乾坤會佔據著。
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麽異樣,但從那個女人嘴裡他卻得到了一個機構的名稱。
粘杆處!
乾坤會的背後就是粘杆處!
那個在這裡主事的人叫白唐,經常出入酒樓花天酒地,如果他是本地人,肯定不會認為這名字有什麽不妥。
但他是被圖裡琛帶到土爾扈特的幾個戲子的後代,按照父親的說法,當時他們幾個武戲子就是受一個拜唐的指揮的,在隨著圖裡琛前去土爾扈特的路上,他們也知曉了什麽是拜唐。
有清一代,凡是旗人勳貴子弟,若是受到皇帝的恩寵,多半會以侍衛身份進入大內值守,但也有大量無法進入裡面值守的則作為備選隨時等候召喚。
他們,就是拜唐,也就是備選侍衛。
粘杆處,以前阿克敦、蘇哈等人曾向乞塔德說過,他們肯定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還會返回大清,故此將自己所知的清廷秘聞都全部說了出來。
所謂粘杆處,原本是皇帝在夏季午睡時由於不滿外面知了的聒噪專門使用的驅趕知了的機構,他們用沾滿了魚膠的木杆子粘住知了,然後將其弄死,以便讓皇帝、嬪妃睡一個安穩午覺。
雍正帝時,立時就發現了粘杆處的好處,他繼續任用著這些人,不過人選卻變成了有武藝又機敏的侍衛和太監,讓其以粘杆處的名義乾著刺探天下官員和民間傳聞的活計。
(pS:沒有血滴子,只有粘杆處)
慢慢地,自然就變成了類似於錦衣衛那樣的機構了,當然了,清朝皇帝對這樣秘密機構的管理顯然比明朝高明,他們只有刺探之責,而無緝捕、關押、審訊之權。
像所謂的廣西總兵梅海泉私通廣西天地會的事情就是粘杆處與廣西副將伊爾泰勾結起來做出的,實際上是子虛烏有,不過是伊爾泰貪圖梅海泉的職位和財富罷了。
到了乾隆時,粘杆處逐漸被民間知曉了,侍衛、拜唐一乾人等也漸漸浮出了水面,到了此時,這些人已經不滿足於只是刺探情報了,特別是地方上的粘杆處,已經有了一些前明錦衣衛的雛形了。
不過,對於這些情況,整個佛山的幫會依舊一無所知,他們最多隻知曉乾坤會是投靠了官府的“鷹犬”,而不知他們就是官府故意成立的,為的就是對付他們這些幫會!
而乾坤會後面的大佬就是粘杆處!
但來自遙遠特魯琴的周吉勳卻在短時間裡就識破了這一切,當然了,如果沒有哈圖等人在特魯琴時的供述,就算一百個周吉勳來到這裡也不可能識破。
哈圖被送到廣州碼頭後,他不僅很快投靠了官府,還與粘杆處的人接上了頭,這一幕,連他的頂頭上司蘇哈也瞞在鼓裡!
哈圖,就是整個廣州粘杆處的唯一侍衛!
所有粘杆處拜唐都接受他的管轄!
故此,當周吉勳來到廣州,並向他說出乾坤會、粘杆處的事情後,哈圖立即動了殺心,這才有了後面依法炮製的俄木布。
否則,哈圖既可以以特魯琴密探的身份繼續給香港島方面提供“情報”,又能以粘杆處一等侍衛的名義統領全局豈不是更好?
不過,直到現在,雖然周吉勳已經認定哈圖投靠官府了,並且揣摩到他很可能是粘杆處的人,但並不知曉他竟然做到了粘杆處的一等侍衛!
“也不知香港島那裡怎樣了?”
正在浮想聯翩時,房門嘎吱一聲打開了,然後走進來兩個人。
兩個人他都認識,一個自然是他的前東家、武夷春的主事李少敏,另外一個則是他見過的杏林春的主事李同寬。
對於武夷春與杏林春的關系,其實周吉勳一早就知曉了。
不是他天資聰穎,而是因為來到這裡之前乞塔德對他說的一番話。
“小周,去到廣州後,密切留意那裡的幫會,根據被俘旗人提供的訊息,在兩廣、福建一帶,有不少打著反清複明的幫會存在著,他們大多打著醫館、武館以及其它正經旗號”
“實際上都是一個大幫會下面的小幫會,這個大幫會叫洪幫,洪,紅也,代表朱明,暗地裡都或多或少乾著對抗官府的勾當,他們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練習少林拳”
“當然了,因為少林幫會一度被清廷清剿過,他們肯定會打著其它拳法的旗號,什麽南拳、蔡李佛拳、詠春拳,等等,實際上都是師出福建莆田南少林,凡是修習此拳者,大多都是洪幫人士”
這就是乞塔德在胡扯了,他純屬是後世武俠電影看多了,此時洪拳自然不能以這個名頭面世的,而蔡李佛拳、詠春拳的出現還有等到下個世紀。
至於洪幫什麽的,自然也不是蘇哈等人提供的,而是他自己根據後世的記憶說出來的,也不知曉準不準。
但周吉勳顯然是將他的話奉為皋臬的,有了這個基礎,又深處這個環境,兩相一印證,他就得出了上述結論。
顯然,他猜對了。
就是因為佛山粘杆處的存在,才讓這裡的洪幫無法做大,而福建沒有粘杆處,卻在不久的將來鬧出一番動靜,而李少敏就是其中的關鍵人物。
清朝,對於民間的控制顯然比明朝要好許多,也有效得多,還不用背上罵名。
當然了,後來的洪秀全等借鑒了洪幫的體制得以成功起事那是後話。
但如果沒有前面洪幫龐大網絡的滲透力,洪秀全等人又如何能借鑒得到?可見到了洪秀全那個時代,洪幫的勢力范圍已經非常之大了。
見到這兩人後,周吉勳趕緊站了起來。
“見過兩位龍頭”
此話一出,更是讓李同寬、李少敏心裡一驚,同是篤定了此人肯定是同道中人,因為在以前李少敏只是讓周吉勳乾一些明面上的事情,比如幫會爭鬥,押運貨物等,並沒有讓其沾染幫會的事情。
平時,他兩人都是以“當家的”自稱,而“龍頭”,那是洪幫中人才有的稱呼啊,只有幫裡極少數人知曉!
“你到底是誰?”
兩人也不嫌地上又臭又髒,都在周吉勳對面直接坐了下來。
周吉勳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反問道:“最近廣州地界有什麽大事沒有?”
李少敏略一沉吟,便將廣西兵入駐廣州城以及碼頭上爆炸的事情說了。
“炸的是什麽船?”
“最大的那艘畫舫漢宮秋月”
“是不是乾坤會控制的那艘船?”
“是的”
周吉勳馬上明白了。
“我是從梧州過來的,並沒有聽到、看到任何廣西兵坐船去廣州的事情,而整個珠江口附近的水網都在我軍的控制之下,除了正常做生意的商船,不可能還有清軍水師船隻的出現”
“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了,我軍擊敗了前來攻打香港島的清軍,並扮成他們的模樣誑下了廣州城!”
“至於漢宮秋月被炸,肯定與哈圖有關了”
於是,他就說出了一番讓這兩人幾乎目瞪口呆的話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