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書童謝襄正經的跪坐,低著個小腦袋,裝作細心思考的樣子,機靈的眼珠子,滴流亂轉,這下一步,該怎麽走呢?
須發皆花白的老翁謝安,眯著眼睛,眼看著小後生憋在那裡,卻一點也不著急。
自從膝下的子侄都漸漸長大,謝襄就成了日常陪伴謝安最多的小娃娃。
這娃兒,人機靈,也勤快,就是辦事沒什麽耐性。
總是不沉穩。
於是,謝公就把弈棋取了出來,有事無事教他幾招,也磨一磨他的性子。
“走這裡。”
“這裡最好。”
不知何時,謝石來到了謝襄的身邊,稍微看了一下戰勢,就幫他支招。
謝安眉頭皺起:“石奴,觀棋不語。”
謝石連忙閉緊了嘴巴。
“大兄教育的是。”
謝石站在那裡,雖然眼睛落在棋盤上,但是心思顯然是沒在下棋之上,順著胳膊自然垂下的袖擺邊緣,露出了一截絹布。
仔細端詳,似乎還有字跡。
謝安揮了揮手,謝襄就識趣的自己離開。
棋局就還是按照原樣擺在那裡,雖然勝負好像已經快要分出,但只要還沒有下完,就沒有毀壞的道理。
謝安起身,帶著謝石來到了一處水榭之上。
老人家看著平靜的湖面,又過了一年,那些天天被人精心照料的魚兒,吃得好,休息的更好,看起來是更胖了些。
連泳姿都好像笨拙了幾分。
該是餓它們幾頓,讓它們好好的鍛煉一下了。
湖水無波,亦映照出了謝石的臉,謝石本來就是個長臉,自帶一份愁苦。
現在那長臉耷拉著,顯得更長了幾分,簡直是愁的不能再愁。
謝安看弟弟久久不說話,料定一定沒有好消息。
候了半刻,才沉吟道:“石奴,是不是北府那邊有什麽消息了?”
“我聽說,稚遠那小子把將作坊裡製作的那些新兵器都運到北府去了,該不會有什麽大動作吧。”
謝安一向料事如神,這些年由於年紀漸長,已經不常參與朝堂政事,但是,這大晉境內的大事小情,總還是能通過各種渠道鑽進他的耳朵。
謝石砸了一下嘴巴,露出一副頭疼不已的表情。
能讓他如此頭疼的人,大約也就只有王稚遠了。
“不只是大動作,是天大的動作,大兄,北境局勢有變,鄴城被圍,氐秦守將符丕向北府求救,王稚遠他一邊派人向朝廷送消息,一邊就已經帶著兵馬,北伐了!”
謝安把玩石頭的手,忽然一停,眼中掠過一絲不悅。
王稚遠!
這個小子也太囂張了!
心中波濤洶湧,臉面上,謝安還保持著淡定。
雖然是強撐著。
“大兄,今早又送來一封書信,北府大軍都已經跨過了河,到達漳水附近了!”
“這個王稚遠,他端的是沒有把我們放在眼裡,我看,大軍出發幾日之後,他才讓信使給朝廷上書,這不就是故意隱瞞。”
“他一個人想去冒險也就罷了,還帶著數萬兵馬,這不是把北府的基業拴在他一人的身上,拉著謝家的基業去陪葬嗎?”
北府兵在謝玄的手中掌握了十余年,全仰仗謝玄的苦心經營還有陳郡謝氏背後的支持,才有今日的規模。
那王謐明明出身琅琊王氏,能掌握兵馬,不過是因為他是謝家的女婿,謝石收到這兩封書信的時候,立刻就揣摩出了其中的異樣。
謝家,王家,都是晉之頂級豪族,也是關系良好的利益共同體,可到了關鍵時刻,還是有分別的。
謝石的想法,便是現今幾大家族子弟的真實普遍的想法,若說對抗司馬家,幾大家族絕對是手拉手的好夥伴,但是涉及到自家的利益,就你是你,我是我,還是要算清楚的。
即便是姻親盤根錯節,早就已經算不清的也不行。
“大兄,只要大兄一句話,我這就去寫封信,快馬加鞭的送過去!”
“務必不能讓兩方的兵馬打起來。”
謝安終於從神遊太虛之中緩過神來,回到了人間。
轉過頭,便看到了謝石躍躍欲試的表情。
只要謝安一聲令下,他馬上就可以揮毫潑墨。
“你這是做什麽?”
“誰說我要把他叫回來?”
此言一出,謝石的眼神頓時黯淡了。
“可是大兄,怎能放任此子在外面胡作非為?”
“再說,他這也是把朝廷拋到了一邊,我們現在得到了消息,不久王恭那邊也一定會知曉。自從大行皇帝仙逝,他就一心把控朝政,怎麽能容忍這樣的事?”
謝石扯著脖子喊了半天,嗓子都沙啞了,他如此憂慮,也是因為他深諳大晉朝堂的局勢。
王謐這一舉動,肯定會得罪王恭。
現在人家是掌權的,這個小子這樣做,是不是打算出賣謝家,把謝家架在炭火上烤,最後他王家漁翁得利?
“大兄,這小子,會不會是故意的,為了讓阿寧與我們謝家結仇?”
謝安無奈道:“當然不可能!”
“稚遠他們都已經到鄴城了!”
“到鄴城了!”
“這真是二十年來都沒有見過的大喜事了,我怎麽可能把他召回來?”
他這個弟弟,還是一如既往的不開竅。
朽木啊!
朽木!
謝安怒道:“此事不必再議,稚遠有任何的需要,我們都要鼎力支持。”
“記住了!”
謝石杵在那裡,整個一個呆若木雞。
大兄的態度,變化的也太快了。
做弟弟的,脫了鞋追,都追不上……
謝石懵懵懂懂的往外走,腳步晃晃悠悠的,很不穩妥。
才走出了十幾步遠,就聽得背後一聲喚,隻得帶著一腦袋問號,反身回來。
“大兄盡管吩咐。”謝石耷拉著腦袋,看起來很沒有精神的樣子。
謝安看他這一副不爭氣的樣子,隻得歎了口氣:“我聽說,為了給北府製作新兵器,那琅琊王家已經送了不少錢到將作坊去了,我們也要有所表示。”
“你這就帶著人,把倉庫裡的錢裝好了箱子,運送到將作坊去,現任將作大臣普超是個極為可靠的人,囑咐他這些現錢都要用在給北府兵製作兵器之上。”
謝石還想反駁,謝安卻搶先道:“快去!”
“王家都出錢了,我們謝家怎麽能落後?”
幾牆之隔,太原王氏府邸。
從皇宮回來之後,王恭就心氣不順,下了牛車,就一路鑽到了廂房裡,房門一關,誰也不搭理。
“郎君進去多長時間了?”
“大約有一炷香長短了。”
幾個小婢女站在門外,巴望著屋裡的動靜,有個膽子大些的婢女,將那窗戶紙戳了個小洞。
卻見,近來春風得意的王仆射,像是一隻小螞蟻一樣,背著手,不停的轉圈。
口中好似是念念有詞,婢女們伸長了耳朵,也聽不清楚他究竟說了什麽。
湊在破洞前的兩個小婢女,忽覺肩上一沉,這才發現,後宅唯一主人,王夫人竟然也來了。
“讓讓,我也看看。”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要理解。
王夫人是個急性子,看了一陣,還覺得不過癮。
推門就進,大吼道:“王阿寧,你怎麽回事?”
“要變成小陀螺嗎?”
王阿寧腳步一頓,顯然是被夫人的大吼給驚到了。
半天才緩過神來,卻見,門邊上,不只是有王夫人,竟然還有幾個小婢女,登時有些尷尬。
“還不快把門關上!”
王仆射的笑話可不是人人都能看的,小婢女笑鬧夠了,便四散跑開了。一門之隔,王夫人坐下,氣哼哼的,杏眼圓瞪。
王恭雖然還沒消氣,卻也只能老實坐下。
仿佛是聽話的學生。
夫妻之間早就名分一定,在外,王阿寧說了算,在內,當然是王夫人是大王。
“你這是怎麽了?”
“如此失魂落魄?”
身為妻子,共同生活了十余年,王夫人對王恭的了解可以說是相當透徹了。
王恭雖然性子急躁,很多時候有個霸道的毛病,但絕對不是會在家中失態的人。
這一定是朝廷上出了大事。
午時過後,王恭就進宮去了,去找誰,王夫人也是知道的,看來是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
那也用不著這樣氣急敗壞啊!
王恭氣不過,憤憤然的樣子。
“還不是因為王謐那小子!”
“詭計多端!實在可惡!”
王夫人了然的點點頭,果然和她猜的不錯,要說當今朝堂上能把王仆射氣成這樣的,也就只有他了。
“王謐不是去京口了嗎?”
“還能礙著你什麽事?”
王夫人無所謂的語氣,讓王恭更氣憤了。
“你知道什麽,那王謐小子居然沒有向朝廷請示,就獨自帶兵去援助鄴城了,調動兵馬本就是朝廷大事,更不要說,他這是要北伐,這是舉朝都關注的大事,他居然就敢這樣帶著兵馬,徑直前往鄴城,他有沒有把朝廷放在眼裡?”
“他究竟有沒有把老夫放在眼裡?”吼出了這句話,王恭整個人都舒坦了。
好像有一口濁氣,從他的胸臆之中,衝突而出。
王夫人繼續沉默不語,卻也以點頭配合。
請示不請示朝廷,這不是重點,最終的落腳點,以至於讓春風得意的王仆射拍了桌子的,是王謐並沒有提前和他打招呼!
“你怎麽不說話?”
“剛才不是很厲害嗎?”
王夫人放下茶盞,無奈道:“我一個婦人,所說也皆都是婦人之言,實在是怕郎君聽不進去,還要反口埋怨我多嘴多舌。”
王恭哼了一聲:“有話就盡管說。”
“反正你也不會向著老夫罷了!”
王夫人噗嗤笑了。
“看來,我們這十幾年日子也還算沒白過。”
“郎君你還是了解我的。”
“妾本是婦人,前朝的事情不該多參與,但既然郎君你把這些事情鬧到了家裡,那妾就要說幾句了。”
“那王家的小郎君,妾雖然沒見過,但平日裡也聽你多有提及,曉得他是個有大志向的人,若是他當初就想和你爭權,大可不必再去北府,就留在朝廷裡,依靠著他琅琊王氏的根基,足可以和你相鬥。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他還是領著兵去打仗了,要我說,隻這一點,他就是好樣的。”
“果然是向著那小子說話!”
“你還是別說了!”說著,王恭就拍了桌子。
氣死了!
王稚遠那小子的盟友,居然都安插到他家了!
王夫人豈是那種,你讓她閉嘴,她就會閉嘴的那種人,況且,既然開口了,就要把事情說清楚才是。
便根本就沒搭理老頭子的怒火,自顧自說道:“阿寧,你也想想看,現在朝廷上的這些年輕的子弟,有幾個真的敢真刀真槍的上陣殺敵的?”
“難道,以後朝廷的軍隊就要掌握在劉牢之這樣的白身起家的將軍手裡?”
“這就是你想看到的?”
“如今,王稚遠他去北府領兵,肯定是得到了謝公的準許,謝公又為什麽支持他呢?”
“當然是因為謝家目前也沒有合適的人可以使用,這才不得已而為之。”
這個婆娘,居然還學會自問自答了。
“這樣想來,王稚遠已經算是我們這一輩世家子弟裡難得的人才了,阿寧,這樣的人,你要支持。”
老王哼了一聲:“支持?”
“我倒是想支持,他私自帶兵出征,都沒有提前知會我一聲,我如何支持他?”
說來說去,這個老頭子居然還是不開竅,王夫人感覺,自己完全是對牛彈琴。
“提前知會你,你會同意嗎?”
“那不能,這是多冒險的事,我決不能輕易答應。”
“還是了。”
“你又不敢,還不許人家敢?這是什麽道理?”王夫人傾身向前,湊到了王恭的耳邊。
現在兩個人說的話,幾乎就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了。
聲音細細小小, 絕對不怕別人會偷聽到。
“誰說老夫不敢?”
男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人說不行,不敢!
誰這樣說了,就要和誰拚命!
“老夫要是再年輕十歲,跨馬揚鞭,平定中原,還輪得到王謐那小子?”
王夫人冷笑道:“吹吧你就,別說是十年,就是二十年,我也沒看到你想去打仗。”
王恭沒詞了。
只能任由夫人繼續教育。
王夫人呢,今天站出來,自然也不是為了要教訓夫君,這些日子,那前朝發生的變故,她也聽說了一些,事情送到了眼前,她不可能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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