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活脫脫的在給其他世家子弟難堪嗎?
在打他們的臉!
別人都被比下去了,他王謐不就凸顯出來了嗎?
這就是打破平衡。
整個朝廷放眼望去,好像就只有他王謐一個有本事的人,其他的人都是飯桶!
不只是王恭,等到王謐回到建康,可以預見的,幾大世家的子弟們,都不會放過他的。
打了勝仗,他也沒有功勞!
想在大晉這塊地盤上混下去,那就必須遵守我們的規則。
而王謐顯然是沒有遵守這個規則,以前,明明是挺好的一個人,各方面的表現都可以堪稱世家子弟的典范。
最近這是怎麽了?
中邪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王謐長歎道。
“你我這樣的人,要想乾出一番事業,哪一個不是要背負上與家族為敵的罪名?”
“可是,我們做的事到底有什麽錯?”
說到動情處,王謐勃然而起,十分激動。
“恢復舊土,打敗強敵,這些就有錯了?”
“別人辦不到的事情,我們辦到了,他們不說感謝我,竟然還會覺得我多此一舉嗎?”
看到王謐如此激動,何邁也坐不住了。
起身道:“你看,你自己都這樣說了,這說明,你對自己的處境很清楚嘛。”
“確實是多此一舉,至少在那些執掌朝政的人眼中看來,就是如此。”
“可是,一旦我們打下了這些城池,恢復了舊河山,他們想要的享受,想要的錢財、土地,就會更多,這難道不好嗎?”王謐百思不得其解。
晉朝的那些所謂世家子弟寧可呆在江南被人家按著打,也不願意北伐進取的原因,他大致也了解一些。
這些人呐,別看說的好聽,什麽安土重遷,什麽早就熟悉了南朝風物等等,不過都是撿著好聽的話說而已。
真實的原因不過是想守著這些好不容易才攢出來的家底而已!
但是,在王謐的帶領下,只要他們願意跟著他一起走,等到打下了這些北方的城鎮,他們能得到的更多,不是嗎?
這是顯而易見的,王謐覺得,這個道理也很容易就可以理解。
但是,何邁卻打破了他這種幻想。
“稚遠,我沒想到,你還有這麽天真的時候。”
“這豈止是能不能佔到更多便宜的問題,這是競爭的問題。”
競爭?
跟誰競爭?
王謐一臉懵。
何邁欣然解釋道:“說來慚愧,我們江左的這些世家,如今能有這種規模,其實還是拜南渡所賜,這個話說起來難聽,但其實就是這個道理。”
“你想想看,那范陽盧氏,清河崔氏,趙郡李氏,這些大家族,原本也是一等豪族,比起你琅琊王氏來說,門第一點不差吧。”
“那是自然。”王謐點點頭,事實當然要認。
“可是,這些豪族子弟在江左能找到幾個人?”
“這……”
“當然是沒有幾個人了,他們又沒有跟著我們南渡,如何找得到?”
“這就對了,說的就是這件事。”
“據我所知,這些沒有跟著我們南渡的家族,人家在北方也依然混的還算體面,雖然北方戰亂頻仍,蠻族逞凶,但是這些家族也都在艱難之中生存著。”
“勢力雖然有所減弱,但也沒有被摧毀,想當年,這些家族也是響當當的大家族,可是,因為沒有跟著我們南渡,即便是有個別的流落在江左的子弟,也不被朝廷承認,這你也很清楚。”
何邁說的是實情,確實有這樣的事情存在,而且,還很普遍。
南渡的這些家族,絕對不願意讓別人來分享自己的勝利果實,但凡是看到其他舊世家的子弟,便要竭盡全力的打壓。
更有甚者,以王謝兩家為起點,但凡是沒有跟著大部隊第一波南渡的世家,即便是後來也跟過來了,那待遇也會差很多。
這些家族會被認為是二等世家,是不入流的,想要在朝廷上佔據一席之地,相當困難。
這當然是一種歧視,而且還是在短時間內就人為建立起來的一套高低等級歧視鏈。
非常惡意,也非常的自私。
但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所有第一批南渡的家族,全都恪守著這樣的規則。
“但是,如果讓我們這些家族去融入北方,即便我們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卻也要面對和那些沒有南渡的舊世家之間的競爭。”
“你在南方呆了幾十年,人家在北方也呆了幾十年,你在擴展自己的勢力,人家也沒閑著。”
“到時候,你和人家唱高調,人家也一樣可以這樣唱,誰又高誰一等?”
“到時候,就我們這些江左世家,能不能爭搶過他們北方的豪族還說不定呢!”
“想當年,你瞧不上人家,現在,要是江左的勢力拓展到南方,在都講究世家門第的這個規矩之下,人家還不見得看得上我們呢!”
“要和這些已經在北方根深蒂固的豪族競爭,恐怕不是王謝兩家喜歡做的事,與其去浪費那個精力,還不如固守南方,繼續享福呢!”
竟還有這種思路?
何邁侃侃而談,王謐的心中確實經歷著靈魂地震!
這也過於現實了。
但也確實是實情,只是王謐還沒有考慮到這一層而已。
確實,若是論及資歷,人家北方的那些豪族本也是一點不差,可是,如果和南方的世家相比,為了壓過他們一頭,諸如王謝兩家的人吧,那就一定會搬出以前的老黃歷。
比如你們和蠻族合作,早就已經是世家敗類啦。
中原喪亂已久,你們和蠻族通婚,血統早就已經不純了之類的。
雖然呢,這種說法,也算是實情吧。
但是,一時有一時的處境,當年八王之亂之時,局勢不是一般的混亂,很多決定也是在頃刻之間做出的,趕的就是一個時機。
有的家族,趕上了這個時遇,南渡了,而也有不少家族,看到中原混亂的時局,卻依然不願意離開故土。
他們堅守著自己的家族,固有的人脈關系,在喪亂之中苦苦支撐,他們又有什麽錯?
至於和異族通婚之類的,那些都是小事情,中原之大,從來都是很多民族聚居在一起的,多少代之後,大家也都認同一種生活習俗,便自然而然的變成了一族。
即便是以正統自居的南朝各大家族,難道就沒有和異族通婚之人?
再者說,那些更偏遠地方的僚人之類,也從來不入眼,但是,這些年,南方豪族繁衍至今,也有和當地土族子女通婚的。
在所謂血統純粹這件事上,還是大哥莫笑二哥吧!
但是,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真的要執行起來,卻困難重重。
理論上來說,上面的論述都是正理,那些自詡世家博學的子弟,更應該認同這種大道理。
但是,很可惜,越是他們,卻越是不會理會這些人間正理。
不只是南北兩邊部族的隔閡已經很深了,就是這些普通人的統領者,所謂的世家子弟,他們之間的相互歧視,傾軋就是不可避免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即便是大道理可以講一籮筐,何邁的擔憂也是很有可能發生的。
“那就沒辦法了,我們現在完全有能力和北方的豪族一爭高下,我絕對不會因為世家的反對就放棄。”
“阿邁,你怎麽想?”
其實,這完全是一句廢話,既然何邁能說出這番見解,這就說明,他是支持王謐的。
“我還能怎麽想?”
“你看我現在在幹什麽就知道了。”
“要我說,稚遠,你也不必把事情想得這麽糟,見招拆招即可。”
王謐很尷尬,他本來就沒有想很多,現在越想越多,還不都是你何邁所賜?
話說到這裡,也差不多了,該點到的地方都點到了,何邁心滿意足的返回了桌桉,又拿起了筆。
“到時候,也不必害怕阿寧,朝廷上與他不和的大臣也多得很,他們自然會和你聯合的。”
“到時候,鬥敗阿寧,再反過頭來收拾這些小魚小蝦,到時候你的勢力也更穩固了,看他們還能如何?”
“稚遠,我看好你!”
“你肯定能行!”
當最後的謎底都已經揭開,至少,在何邁與王謐之間,已經算是沒有了秘密可言。
他們兩個已然是坦誠相待了。
這是一個跨越!
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
王謐躺在床上,看到燭光之下,還在奮力書寫的何邁,心中百感交集。
為什麽這樣說?
為什麽他會有這樣的想法?
其實很簡單,因為何邁今晚的這一番話,已經將他的立場表現的很清楚了。
他……
是站在王謐一邊的!
這好似是一句沒什麽用處的廢話,京口幾兄弟都跟著王謐一起奮鬥,這一點,他們已經反覆表示過了。
而他們的行動也表示了,兄弟幾個不是玩虛的,他們是在動真格的。
何邁與其他幾兄弟又有什麽區別?
區別就在於,更多的人著眼的是戰場上的勝負,而何邁,他已經遠遠的超過了其他兄弟。
他把目光放到了朝堂之上。
和劉裕、魏詠之等人不同,何邁亦是出身廬江何氏,雖然長期以來,這個家族在晉朝算不得是實權的一等豪族。
他們這一個家族,門第是不低的,但是若論在朝堂上的勢力,卻無法和其他幾大家族相提並論。
到目前為止,晉之南渡也有年頭了,他們家卻從沒有出現過一個正經掌權的宰輔,就可以看出來了。
說是衰落,自然也算不上。
據王謐所知,廬江何氏的發展一直很穩健,蔓延廣泛,且即便是到了近代,各個分支開枝散葉,也算是遍布江南嶺南之地了。
這樣根基深厚又有財力的家族,絕對談不上是衰敗,充其量只能說,何氏家族在朝堂發展這一項上,遠遠落後於其他幾大家族。
這和一開始就沒能順利卡位有關系,同時也和何氏一族整體上的發展戰略有關。
在一開始,何氏家族就更加著眼於在地方上擴展勢力,將根基牢牢的扎在江南的土地上。
但是,對於朝堂上的那些爭鬥,卻並不是很感興趣。
說白了,也並不是所有的大世家都對把持朝堂那點事興致那麽高的,當然了,這或許也說明,何氏一族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因為一開始的站位就沒有搶到最好的位置,被王謝等幾個家族給擠了下來,何家倒也算是能夠自我調適,接受良好。
爭不過,那就不爭了吧!
更舒心了!
這也就是為什麽像何邁這樣的有野心的子弟,會獨自到京口來闖蕩,都是因為家族之中對年輕子弟的教養,基本屬於放養狀態,並不是很功利。
但是,不要忘記,不爭不搶,不代表沒有能力去爭搶。
諸如何邁這種看起來嘻嘻哈哈的人,其實,對朝堂上的那些事也是很有了解的。
甚至於,經驗豐富,誰讓人家從小就是受的這樣的熏陶呢?
人又聰明機智,自然是無師自通了!
今日這一番談話,何邁徹底向王謐坦白了內心,他很清楚,這幾個月來,王謐上躥下跳的各種折騰,為的絕對不僅僅是打幾個勝仗,或者說是鏟除幾個權臣那麽簡單。
如果,他的目標只是這樣的話,他大可以就在建康城呆著,那裡大臣集聚,全都是老狐狸。
留在建康朝廷,和他們鬥去吧!
可是,王謐他沒有這樣做,即便是她完全有理由這樣做。
他拋棄了那一條更加方便快捷的道路,卻和兄弟們一起踏上了遙遠的征途。
這就說明,王謐所期待得到的更多,更多。
畢竟,任務越艱巨就表明過後的收獲會更加豐碩。
哪裡有那麽多現成的可以給別人撿?
說的就是那些盤踞在朝堂上, 揣著手等著攫取王謐勝利果實的大臣們!
他們不要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同樣身為世家子弟,王謐他既然敢拋卻舒適的生活,簡單的道路,自己去前線吃苦,冒著生命的危險攻城略地。
這樣的人,又豈是等閑之輩?
就他們那些花拳繡腿的人物,還想和刀口舔血的王謐爭鬥,不用他們動手,何邁都可以看出,他們是完全沒有希望的。
王謐究竟想幹什麽?
爭奪權臣的地位?和王恭死磕?
只是想當大將軍,攻城略地,恢復舊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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