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田豐一記醉酒計,就成功地麻痹了敵人。
這一戰後關東軍隻損失一千二百余人,而董軍死傷七八千,投降被俘者無數,只有數千人逃跑。
一時間,京師動蕩,朝野震驚。
長安董卓那邊大為惱怒,連續幾日朝議以雷霆怒火面對滿朝諸公,將逃回來的李傕郭汜等人降職治罪,宣泄著自己的不滿。
但現在左馮翊淪陷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在戰略損失上極大的情況下。董卓也不得不重兵把守在陽陵長陵渭橋等地,再也沒有余力去屠城。
戰爭本來就是一件充滿不確定因素的事情,陳暮又不是真的神機妙算到可以知道張飛田豐已經提前設計。
所以在發現自己還沒動手,牛輔就已經伏誅,心情頗為複雜。
不過從結果論來說,這確實是一件好事,能省去了陳暮很多麻煩,至少不需要再花費別的時間再去做這件事情。
左馮翊的守軍崩潰,關東軍便可以肆無忌憚地從長安北面繞到西面,大規模從西面的十多個縣城轉移百姓,轟轟烈烈地遷移民眾,拯救大量處於生死邊緣掙扎的百姓。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
一輛輛運糧車浩浩蕩蕩地駕駛在關中平原上,風馳電掣一般行進。
越早能夠抵達那些城市,就能越早救更多的人。
和珅曾經說過,行將餓死的人,已經不是人了。那就是畜牲,只要能活著,草根樹皮泥土,都可以吃。
能夠走的百姓,已經自己進行了遷移。整個關中平原上,到處都是逃難的人,一戶一戶,拖家帶口地向著東方而去,更多的人則已經甚至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待在原地等死。
張飛的步兵一萬留守在左馮翊,接應後方糧草,另外一萬,則隨陳暮在公孫瓚三萬騎兵的掩護下,進陽城,破長陵,往蘭池、隗裡等地進軍。
董卓的兵馬節節敗退,最後只能龜縮在渭橋附近,眼睜睜地看著關東軍在城外肆無忌憚地遷移民眾,救助百姓。
這顯然是第二次東漢末年的一次大規模人口遷徙,只是相比於上一次,這次無論從人數上還是規模上都要小了許多。因為經過一年的艱難,很多從洛陽來的百姓都死在了途中,活下來就不容易,更別說活那麽久。
初平二年的新春,就在這浩浩蕩蕩的遷徙之中度過。劉備的病情經過數日修養已經好了許多,便在十二月末,新年到來的伊始,讓曹操孫堅鮑信他們繼續留守,自己帶著剩余兵馬前來幫忙。
平陵縣,無數面黃肌瘦,乾癟著身軀,仿佛下一秒就會倒下的百姓緩緩從城中出來,他們或是艱難前行,或是躺在城根下,冬日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像是沒有一點暖意。
城外架起了數百口大鍋,滾滾粟米粥香撲鼻而來。隨著秦嶺糧道的打通,源源不斷的糧食運過來,關東軍現在手裡並不缺糧食。
但餓久了的人不能立即吃太多東西屬於常識,所以先用粥吊命,再慢慢進食,才能保住災民的命。
漢民族的堅韌在這一刻顯露得淋漓盡致,哪怕明知道現在是到了自己能夠活下去的時候,周圍的百姓也沒有哄搶食物,在士兵們或是幫忙攙扶,或是先喂水解渴之下,安安靜靜地等待著粥熬好。
有的人步履蹣跚地走到鍋前,一雙渾濁的眼睛在這個時候像是清明了許多,明亮了許多。有的人連走路的氣力也沒有了,被劉備派進城裡的士兵抬出來,先喂了點乾糧續命。
一列列士兵快速地在城門口進進出出,一名名軍醫火速奔向戰場。熬製湯藥,救治已經餓到身體機能幾近崩潰的人,每一個都在為這場災難而拚盡全力。
人類的讚歌,就是勇氣的讚歌,人類的偉大,就是勇氣的偉大。
有的人天生是魔鬼,製造了無數災難。
但同樣有的人是聖人,宛如黎明之中黑夜裡的光,照亮了整個世界。
在這個時候青州軍再也不是殺人的武器,而是救人的子弟兵,他們或許不懂什麽叫挽救天下蒼生的大仁大義,卻懂得憐憫與慈悲。
因為他們的主公正在親自用實踐奉行著自己心中的操守。
當每一個士兵都在努力救治百姓的時候,劉備也從來都不甘落後,幾乎是第一個衝鋒在前,見不得人世間一切悲慘。
“粥熬好了!”
“大家不要亂,不要亂,每個人都有。”
“讓婦女兒童和老人優先,體態健碩的成年人先喝點水,保持秩序,以後大家都不會挨餓了。”
粥終於熬好,數萬百姓緩緩聚集靠攏,每一口大鍋前面,都排了長龍。
沒有一點雜亂,也沒有任何擁擠,秩序有條不紊。
有一個小孩哭喊著說他的母親快餓死了,劉備一邊命令別的士兵分散去救助其他人,自己則端著一碗粥,急匆匆地跑過去救那位孩子的母親。
有一位父親跪在地上求士兵先給他一碗粥,因為他的孩子餓成了皮包骨,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像是隨時都會斷氣。
劉備才剛剛救下了一位孩子的母親,就又要去救一位父親的孩子。
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
陳暮看到他又端了一碗粥,急匆匆地向著一位老者走過去,這已經是他第十二次往返,那老者躺在城牆根下,瘦得仿佛已經沒了骨頭。
一碗粥端到他的面前,劉備蹲在地上,用湯杓一口一口地喂,眼神裡充滿了耐心,沒有一絲不耐煩。
張飛有些不明白,撓撓頭對陳暮說道:“救那麽多百姓我還能理解,可以讓他們回洛陽去種田幫我們補充軍需,不過那老頭快死了,應該也救不活了,大哥還去做什麽?”
陳暮回頭盯著張飛看了許久,一直把張飛看得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張飛正準備問他為什麽要這麽看自己時,陳暮說話了。
他說道:“三哥。”
“嗯?”
“你知道我,你,還有大哥二哥我們四個人之間的區別嗎?”
“不知道。”
張飛搖搖頭,哥幾個雖志氣相投,但性格迥異,只是他從來都沒有關注過這些而已。
陳暮笑了笑,說道:“大哥二哥輔以仁慈,我們則待以冷漠。”
“你是說,我是一個不知禮節的人嗎?”
張飛有些不高興,他可是讀過書的,而且書讀得還不少,至少比關羽有文化得多。
陳暮卻搖搖頭道:“我相信三哥是一個知禮節的人,但這跟知不知道禮節無關。這跟我們的心中是否對人存在仁德有關,正如三哥有些時候過於苛刻,卻從不站在別人的立場看待問題,有些過了。”
史書評價張飛暴而無恩,時常鞭打士卒。但他也不是一個完全暴虐的人,只不過是訓練士兵有些極端,一旦士兵完成不了他的任務,立即就是非打即罵,造成最後的悲劇。
但其實這也側面反應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張飛確實是一個缺少同情心的人,或許陳暮也是這樣的人,正因為大家都是同類,才會明白這樣做的壞處。
今日,也該是時候好好對張飛規勸一番了。
聽到他的話,張飛問道:“四弟的意思是,大哥明知道那老頭救不活卻還要去救,是因為他心懷仁義,而我覺得他肯定會死就不願意浪費時間,是因為我對待百姓和士兵不好?”
“不是你。”
陳暮用手指了指自己,說道:“是我們,我也這樣。”
張飛:“......”
如果一個人去指責另外一個人,哪怕他說的是對的,但不好聽的話總歸是讓人心裡不爽,從而抵觸。
但這個人連自己都罵上了,那還能說什麽呢?
陳暮繼續說道:“三哥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我們兄弟在一起多年,你也應該看到。大哥二哥關心百姓,愛護士卒,所以見不得疾苦。而三哥打罵士卒的事情屢有發生,脾氣性格暴躁,對待士卒百姓確實少有仁德。至於我嘛.....沾在我手裡的血腥,連我自己都數不過來了,所以我才說我們都一樣。”
“那......”
張飛試探地問道:“這是一件壞事嗎?”
“自然。”
陳暮點點頭:“你無故打罵士卒,又是否考慮過士卒的感受?我造成無數殺戮與冤魂,又是否考慮過他們的感受?”
“從來沒有。”
“不過有一點我們是不同的,三哥,我做這樣的手段是因為不得已,我殺的人都是敵人,如果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把我們殺了,所以只有他們死,我們才能活。”
“但我們的士卒並不是我們的敵人,相反,他們是我們的同袍,是我們的兄弟,是我們的手足。如果有一天連我們的兄弟,我們的手足都不能夠信任,這會成為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而三哥你現在做的事情,就是在將我們的同袍變成敵人。你打他們,他們就會怨恨你,遲早有一天,你也許就會死在他們的手上。”
“人不是動物,有情感,有愛、有恨、有喜悅、有悲傷。”
“當有一天,領導一群士兵的將軍對於這些士兵來說,不是一個受人愛戴,受他們尊敬的人,而是一個讓他們感覺到恐懼,感覺到深深怨恨的人時,那麽這支軍隊,不僅沒有戰鬥力,而且還會變成一支危害到自身,反噬自身的軍隊。”
“三哥,我相信你也不希望有一天自己的部下對於自己只有怨恨,而沒有敬意吧。想象一下,要是大哥每天都無緣無故鞭打你,你會怎麽想?哪怕我們情同手足,你也會奮起反抗,你說呢?”
說到最後,陳暮看著張飛的眼神,已是充滿了認真和嚴肅。
張飛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半天說不出話來。
到了最後,他才吱吱唔唔地說道:“我知道了四弟,我以後會記住你的話,不會再無故鞭打士兵。”
“男人大丈夫,說過的話要講信用。”
陳暮笑了起來,說道:“既然三哥說了,那我權當這是三哥的承諾。軍中有督戰隊,負責軍紀。如果以後我聽說三哥又犯了這種錯,搶了督戰隊的活,親自去懲罰士兵,那我可就要笑話三哥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了。”
“哼!”
張飛被這麽一激,頓時不高興了,頗為傲氣地道:“你三哥一諾千金,我要是再犯,四弟你盡管罰我,讓我做任何事情都行!”
“那就下個軍令狀?”
陳暮饒有興趣地說道:“白紙黑字寫上,簽名畫押,讓世人都知道三哥的諾言,這才叫一言九鼎。”
“寫就寫,誰怕誰呀。”
張飛絲毫不怵,不就是不再隨意鞭打士卒嗎?只要不是不讓他喝酒,這些都是小事情,反正以前乾這種事情就是心情不好做的,大不了再心情不好,就去抽打木頭人,總歸是有辦法撒氣。
陳暮含笑不語, 目光卻是看向了遠處。
劉備端著碗,就這麽蹲在地上,愣愣地看著那位老者,一動也沒有動。
老者死了。
生命是如此脆弱。
以至於他甚至張著嘴,連最後的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
這一口粥,終究沒有吊回他的命。
但老人臨死之前,嘴角卻微微翹起來,沒有一絲痛苦,含了一抹微笑。
眼神雖然渾濁茫然,卻又亮著淡淡的微光。
至少。
他在死前,能體驗到久違的飽腹欲。
至少。
在他死前,感受到了仁義依舊存在。
這世上或許有無數像董卓曹操那樣殘暴的人。
但同樣也有像劉備這樣理想主義者。
他在為他們奮鬥,在為他們努力,在為他們竭盡所能。
老者死在了這裡,倒在了能夠活著的前夜。
可他眼裡的光,或許就是因為他看到了未來會有更多人,會因為劉備而活下去,會有更多的人被他拯救下來。
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在這樣一個吃人的亂世,有這麽一抹光亮的存在,就已經是人性最後的一抹余暉,那便足夠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