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宗縣,坐鎮界橋一帶的陳暮看著手中的情報,微微一笑,倒沒想到甘陵城內還有這些破事。
軍情司奉命刺探清河國的守軍軍情也不是一天兩天,早在數年前就有了安排布置,這次青州軍能這麽輕易地打進清河國,殺入魏郡,軍情司的情報功不可沒。
這其實也跟古代通訊不發達加上保密措施不嚴密有關系,雖然關於糧倉、碉樓、堡壘、軍營等軍事設施普通人無法進去,但軍情司無孔不入,秘密發展了下線,特別是清河崔氏本地世家大族暗中提供了一些情報,使得青州對於清河國的情況其實是了如指掌。
不過軍隊中高層貪墨糧草軍械的事情,自然也不是軍情司能夠查出來的,所以城內具體存糧,軍情司也只是通過糧倉內部的幾名低級吏員了解個大概,知道約有三十多萬石粟糧,食鹽萬石,可以堅持三四個月左右。
然而根據昨天從甘陵城內發出來的消息,城中糧庫貨棧失火,損失七八萬石糧草,三四千石食鹽,軍械物資不計其數,接近城內庫存的三分之一,涉及的金額達到四五千萬錢。
雖然張郃對外宣傳糧庫失火是一個意外,已經處置了一些官員,且有守倉令史與數名低級官吏畏罪自殺。但誰都知道,這裡面牽扯太廣,恐怕這些自殺的低級官吏,也是背後身中二十幾刀,被迫“自殺”,那些高層一個都沒有揪出來。
內情陳暮當然不清楚,不過這件事情卻大大出乎陳暮意料,沒想到甘陵城內還出了這麽大一件事,恐怕現在張郃的處境,亦是雪上加霜。
唯一的壞事就是此事之後,甘陵城已經戒嚴,不像之前一樣,百姓還可以自由出入,所以後續的情報可能傳遞不出來。不過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張郃恐怕是欲哭無淚,在戰爭狀態遇到這種糟心事,誰碰到了心態都得爆炸。
“司命,按照城中司衛的回報,他們剩余的存糧只有二十余萬石,糧食恐怕維持不了多久,不如圍城兩月,城內必然糧盡而絕。”
一旁的太史慈建議道。
終於完成快遞員任務的太史慈回來了,陳暮向洛陽朝廷上表,奏封他為護軍中郎將,為雜號將軍,現在領八千人,與陳暮一起鎮守廣宗縣城,總算是完成了他沙場征戰的夙願。
聽到他的話,陳暮笑了笑,擺擺手道:“無須這麽麻煩,我們一路行軍,從未襲擾百姓,也在清河下發過榜文,稱一路秋毫無犯,所以當地百姓皆沒有逃走,各鄉亭日子照過。我料那張郃絕境之中,必會劫掠甘陵城周邊百姓補給,你們去注意這一點就行。”
“注意張郃劫掠百姓?”
太史慈一開始不明白什麽意思,想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一旦張郃出城劫掠百姓,我們就派人進攻,將他打敗,趁勢奪取甘陵城。”
陳暮翻著白眼道:“不是,我們不派兵。”
“不派兵?”
太史慈一頭霧水,問道:“那我們去關注這個做什麽,就在一旁乾看著他劫掠百姓嗎?”
如果張郃劫掠了百姓,對於圍困甘陵確實是一件壞事,因為張郃從百姓那裡得到了補給,糧食充足,就能堅守得更久。
所以太史慈還以為他們是要阻止張郃,哪知道陳暮根本就沒有派兵的意思。
“嗯,乾看著。”
陳暮露出狡黠的笑容:“等他們劫掠了百姓之後,我們就立即將被劫掠的百姓救出去,遷移走,然後印發傳單報紙,再找來受禍害的百姓現身說法,去清河國各地宣傳此事。”
太史慈有點發懵,不解道:“這有什麽用?”
“用處大著呢。”
陳暮回過頭,看了眼隱藏在陰影裡的侯栩,說道:“伯杼先生,你明白了嗎?”
侯栩彎腰拱手道:“我明白了。”
“那就去做吧。”
“唯!”
“子義,你與先生一起去。”
“啊,又跑腿啊。”
“你現在是將軍了,此事涉及軍事,你當然要去。”
“能打仗嗎?”
“能。”
“好,那我去。”
太史慈就跟著侯栩一起出了府邸。
八月初秋,在興武元年這樣全國性的乾旱當中,冀州大地上似乎就連空氣都是乾燥的,城外大量的田地缺水,土地龜裂,無數百姓在青州軍隊的幫助下,從清河挖渠取水灌溉田地,勉強維持著粟田所需的最低水資源。
事實上從七月份開始,冀州各處的河流水量已經少了很多,雖然還未斷流,也沒有到冬季枯水季節那麽誇張。
畢竟在全球未變暖,甚至東漢末年隱隱有小冰河期間的跡象,既冬天特別寒冷,夏天特別炎熱。黃河發源地青藏高原夏天雪山融化,想要徹底斷流或者進入枯水期不太現實。
可正因為天氣過於炎熱,導致除了大型河流以外,很多依靠地下水的小型河流出現了斷流與枯水跡象,生活在小型河流附近的百姓遭了災難,糧食減產,生活艱難。除了清河這樣的中等河流還有水以外,冀州不少小河甚至乾枯到已經徹底枯竭。
熾烈的陽光烘烤著大地,空間都似乎扭曲起來。在這樣的烈陽之下,太史慈與侯栩率領著軍情司的密探,奔出了城池,過了界橋,往甘陵的方向而去。
沿途除了廣宗附近以外,往東去的平原之上,很多鄉亭的百姓生活過得非常困難,已經有一些百姓因為這場旱災開始背井離鄉,往廣宗或者東武城的方向,準備去投奔青州,因為青州早就發過傳單,漢土之民,皆為華夏之根本,若艱難困頓之時,青州願意接納。
只是這部分畢竟只是少數,故土難離,哪怕劉備在冀州的名聲相當不錯,百姓也相信他的軍隊不會襲擾和攻擊他們,但漢人只要有一絲生的希望,還沒有到完全絕境的那一刻,就不會想著離開自己的家鄉,往未知的方向而去。
二人帶著司衛一路馳騁,晚間在野外休息時,太史慈好奇地向侯栩問詢道:“伯杼先生,我一直沒有想明白,司命為什麽要放任張郃的軍隊劫掠百姓,而不阻止他們呢?”
侯栩笑了笑道:“其實也不能算劫掠,司命的說法嚴重了一些。應該說是征糧,若甘陵城中無糧,張郃必然會找城外鄉野大族征收糧草,這樣的例子在此時不勝枚舉,又無關乎百姓,掀不起什麽波浪。所以司命的意思,其實就是把性質變一下,改為劫掠。”
“這有什麽區別嗎?”
太史慈不解。
侯栩便耐心地解釋道:“區別很大,劫掠糧草是不給百姓活路,勢必會造成百姓恐慌,引起大規模遷移。而征收糧食,一般會給百姓留一條活路,百姓能活下去,就不會想著遷移走。”
“哦,我明白了,司命是打算將清河國的百姓人口遷移到青州去,以補充青州實力?”
太史慈高達50多的智力飛速運轉,覺得自己想明白了。
哪知道侯栩微微一笑道:“這只是其中一個目的吧,司命這麽做,遷移百姓只能算是附帶的,畢竟就算這樣,你也遷移不了多少人,頂多幾萬人而已。”
“那是?”
太史慈不解,除了能把百姓嚇走以外,還有什麽別的目的?
侯栩說道:“此計一石三鳥,一者遷移百姓,讓張郃沒有辦法繼續找百姓就糧。二者混淆視聽,四處造謠讓冀州各地百姓恐慌。三者,按照司命的話來說,叫殺人誅心。”
“殺人誅心?”
太史慈眼神中露出迷茫,不明白侯栩說的意思。
看到他的樣子,侯栩也只是笑了笑,就不再繼續說,因為這是涉及到政治層面的計謀,太史慈沒跟官場上的人打過交道,跟他說了也聽不懂。
劫掠糧草和征收糧草是兩個概念,一個是直接把百姓所有的糧食全部搶走,甚至有可能連百姓的肉也不能幸免於難。
比如程昱就曾經在劫掠了自己家鄉東阿縣,幫曹操大軍掠得了三日糧草,其中就摻雜了大量的人肉脯。
而征收糧草則是以地方行政官員的命令,讓百姓交出多余的存糧。
像袁紹、王匡,就曾經在河內郡與冀州逼迫世家大族與百姓交出糧食,以做軍用,不過只是征收一部分,並沒有把所有糧食搶走。
因此從這一點來看,二者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前者是不給百姓活路,心好點讓你自生自滅,心壞點就把你也變成軍糧。
後者則是給一條活路,至少會留一部分讓百姓堅持到下一次耕種。
像這樣的事情在漢末歷史當中還有無數,征收糧草都算是好的,就怕不僅搶了你的糧食,還要奪你的命。
百姓的生命在這個時代,就像是路邊的野草一樣凋零,命比草賤可不是一句玩笑話。
根據《三國志》《後漢書》記載,各地大諸侯不說,即便是地方官吏、盜匪、兵丁,劫掠百姓,抄略人民的事情也是數不勝數。
和帝時期還有五千多萬人口,到了漢末就只剩下兩千萬左右,可見這場動亂到底有多可怕。
簡單來說,漢末三國並不是什麽浪漫的史詩,而是人間煉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不過陳暮卻覺得,張郃還沒膽子大到直接劫掠甘陵城周邊數萬百姓的地步。
一來冀州世家盤根錯節,城外很多田地百姓是世家大族的私產,動這些人,無異於是給河間張家找不痛快。
二來現在冀州可是黨人當政,黨人的眼裡揉不進沙子,他要這麽乾,那就是自尋死路。
所以陳暮認為,張郃頂多是找城外那些大族強行征收一部分糧草。
甚至可能找不到大族頭上,找那些非隱戶的自耕農,這些自耕農無權無勢,征收他們的糧草也安全得多。
那麽陳暮的做法,自然也就很好理解了。
殺人誅心。
張郃只要敢動,那麽搶的是百姓的糧食,掘的, 卻是冀州的根!
若是以前,沒有印刷術,輿論戰術起不到什麽效果,哪怕是曹阿瞞屠城,也僅僅只是讓徐州百姓遷移而已,其它地方的百姓並不知道這件事情。
但現在,有了印刷術,就有了發起輿論攻勢的能力。
鋪天蓋地的造謠,再加上受害者現身說法,很快冀州政權劫掠百姓的事情就會傳遍整個冀州大地,動搖王芬統治的根基。
雖然不一定能造成多大破壞力,可只要百姓有了懷疑的種子,那麽這份不信任,就會深埋在冀州百姓的心底。
等到下一次再“偶然”發生一次這樣的事情時,作為對比的青州仁厚之風,就會深入人心,從而讓百姓喜迎王師,歡迎劉備入主冀州!
到了那個時候,劉備再攻打冀州,就會順風順水許多,少了無數阻礙。
陳暮。
可是一肚子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