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暗暗點頭,試想一下,每日辛苦勞作的時候,突然出現一項娛樂項目,還是競技性質的,那麽這些青壯聚在一起,不管是參賽的,還是圍觀的,少不得相互較勁。
他們的精力將統統消磨掉,辛苦勞作生出的怨氣也將隨之煙消雲散。
這招厲害啊!
現代社會都講究勞逸結合,原來古人早就懂得這個道理……
於謙繼續說道:“當初臣曾說過,治河和帶兵是同一個道理,在軍營中,絕不能讓士兵清閑下來,否則,他們多余的精力得不到宣泄,便會滋生事端。治河也是如此,雖然皇上開恩,專門撥了一百萬兩銀子作工費,百姓們拿了錢,自是歡喜,可這修築河堤的工作是何其的辛苦,又是這麽多人聚集在一起,只要有不軌之人暗中挑撥,很可能會出亂子。現如今只需成立幾支蹴鞠隊,拿出幾百兩銀子作賞金,便可將禍端防范於未然,有何不可?”
朱祁鎮終於笑了:“所謂上兵伐謀,就是這個意思吧?”
袁彬卻一臉不解道:“辦個蹴鞠比賽就能避免白蓮教扇動鬧事?若是這麽容易,那錦衣衛投入這麽多人力物力,豈不成了笑話?”
他並非反對於謙的做法,而是錦衣衛為了這件事,在南京、淮安以及沿海一帶投入的精力太大了,對比之下,多多少少心有不甘。
就連於謙的女婿都跑到福州查桉子去了,可想而知,錦衣衛是下了血本的。
根據線報,此番招募的民夫之中,已經混入了不少的白蓮教的賊子,他們顯然是有所圖的。
這麽多人聚眾一起,任何事都會無限的放大,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流言,都會使人生出不安,而一旦有人帶頭,對抗平日督促他們的督工,其他人要麽是冷眼旁觀,要麽就跟著起哄,等待事情進一步發酵。
因此,自古以來,治河都是國家大事,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使整個國家覆滅,究其原因就出在這裡。
於謙卻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至於成效如何,皇上不妨親自去現場看一看。”
袁彬看向朱祁鎮,眼中滿是詢問的神色。
他心中早已按捺不住,想去現場一探究竟,可是,考慮到皇上的安全,又有些猶豫……
朱祁鎮卻頷首道:“那就去看看!”
“可是,臣擔心到了現場,人多眼雜,萬一白蓮教的賊子……”
“放心吧,他們忙著散播謠言呢的,哪裡顧得上我們?”
…………
距離黃河大堤一裡多的地方,原本是一片空曠的農田。
黃河決堤之後,大片農田被淹沒,莊稼也毀了,後來便成為民夫們的臨時住所,臨時搭建了許多帳篷,一眼望去,烏泱烏泱一片,似乎看不到邊際。
傍晚時分,下了工,人們喜歡舉著碗,三五成群在一起閑聊。
“老劉,這幾位是誰啊,看起來有些面生。”
那個被稱作老劉的憨憨地笑了笑,說道:“是我同鄉,也是來做工的。”
“現在還招人呢?”
“招啊,告示還貼著,怎麽不招?”
別看老劉笑容可掬,面目憨厚,
其實,此人乃是錦衣衛安插的暗探。 此人平日裡和其他人一同勞作,一同吃睡,和普通的勞工看起來沒什麽區別。
朱祁鎮等人也都是尋常百姓打扮,也各自端了飯菜,混跡在人群中。
大家聚在一起,開始扒著碗裡的飯菜,然後天南地北侃大山。
此時天色愈發昏暗,眾人也沒留意到這幾個生面孔,畢竟征募了十萬人,隨時都可能會有新人進來。
就算發現了,也是隨口一問,得知是老劉的同鄉,便沒有再懷疑。
“今天那球太可惜了,左軍若是再贏下這場,可就是三連冠了!”
“是啊,聽說他們的主力平日裡專門練蹴鞠,都不上工了!”
“不上工,工頭能同意?”
“你懂啥咧,人家贏下一場比賽,工頭還能分十兩銀子呢,這樣的好事到哪裡找去?”
“可是,上面知道了,能同意嗎?”
“你這叫鹹吃蘿卜澹操心,人家朝廷征募了十萬人,差這幾個?”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頓時熱鬧起來,當然,所有人談論的內容幾乎都和今天的比賽有關。
有的人自己也喜歡玩,便談論起戰術配合,有的人是單純的看著那些參賽隊員贏了錢,羨慕不已,更多的則是單純的湊熱鬧。
哪怕是起初,不太喜歡這項運動的人,聽的多了,現在也是津津有味。
平時他們的工作實在艱辛,能吃飽飯固然幸福,可除了勞作便是吃飯睡覺,依然很枯燥。
長期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怎麽不壓抑?
這就是於謙的策略,無論是治水還是帶兵,都遵循同一個道理,堵不如疏。
現在有了蹴鞠比賽,就相當於在這些人枯燥乏味的生活中,開了一道口子,讓他們在閑暇時刻,有了共同的話題,長期壓抑的心情有了發泄之處,從而起到防患於未然的作用。
“咳,咳!”
朱祁鎮蹲在一旁默默的吃著飯,聆聽著百姓們的議論,這時候,那個叫老劉的暗探突然輕聲咳嗽了一下。
聲音很小,但是……別有深意。
幾人順著老劉的目光看去,只見一名長得尖嘴猴腮,留著一嘴巴子山羊胡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跟前。
袁彬頓時警覺起來,剛想站起來,卻被朱祁鎮暗中扯了一下衣襟,便繼續蹲著。
“老劉,吃著呢?”
“是三哥啊,三哥吃好了?”
山羊胡擺了擺手,一臉不滿地說道:“別提了,你沒發現嗎,今天的肉明顯少了!”
老劉呵呵一笑,說道:“你不說我還沒注意哩!”
“這你就不知道了!”
山羊胡靠近眾人,又謹慎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我聽說了一件事,負責管夥食的軍需官,將咱們每天供應的肉克扣了一部分,偷偷拿去賣了……”
朱祁鎮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飯碗,有菜有肉,分量也足,怎麽看也不像被克扣了夥食。
這就是白蓮教的高明之處,隻說一部分,卻沒說多少,但凡信了此人,怎麽看都覺得少了。
那人說完,還不忘補上一句:“這事我隻跟你一個人說,可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啊!”
老劉用力點頭,說道:“三哥你放心,兄弟絕不會說出去!”
“行吧,你們先吃,我去那邊轉轉。”
“三哥慢走!”
山羊胡溜溜達達向著另一群人走去,看樣子,是繼續散播謠言去了。
朱祁鎮不動聲色,繼續注意著此人的行蹤。
“你們聽說了嗎,軍需官似乎貪墨了不少銀子……”
果然,對面立刻有人開始氣鼓鼓地說道:“他有這樣的膽子?”
“是啊,就不怕上頭知道,殺他的腦袋?”
“那人肥頭大耳的模樣,一看就不是好東西,若非貪汙,怎會吃的這麽胖?你看他平日裡,走幾步都喘的不行,依我說,不用上官殺他的腦袋,只需讓他去參加蹴鞠比賽,到時候自己就累死了。”
“你還別說,今天比賽,右軍的球頭就是個胖子,那身手靈活的很!”
“哈哈……”
眾人說著說著便大笑起來,似乎已經將夥食被克扣的問題忘在了腦後。
朱祁鎮就蹲在這些人不遠處,將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中。
他明顯能感受到,當一個壞消息出現時,人們從最突如其來的憤怒,可很快,這股子憤怒莫名其妙就被帶偏了,話題重回到大家所關心的方向。
袁彬亦是大受震撼,他掌管著錦衣衛,打擊流言蜚語,妖言惑眾之人,乃是他的本職工作,可是,這種事情完全沒辦法根除,不管你抓多少,殺了多少,依舊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想不到,人家僅僅用一場蹴鞠比賽就輕而易舉地化解掉了。
相對而言,這些比賽所花費的銀子,比起錦衣衛的投入簡直不值一提。
他感覺腦子有點亂,一時陷入沉思。
對面的山羊胡看到周圍人的舉動,臉色變得陰沉起來,隻得向遠處走去。
朱祁鎮給袁彬使了個眼色,袁彬會意,端著飯碗跟了上去。
大約過了一刻鍾,便回來了。
朱祁鎮頭也不抬地問道:“如何?”
袁彬先是輕聲笑了笑,然後說道:“臣服了,心服口服!”
看樣子,其他人也沒有收到山羊胡的蠱惑。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朱祁鎮等人借著夜色掩護,回到客棧。
“於謙,你現在把這邊的情況詳細說說吧!”
“是!”
於謙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副輿圖,攤在桌子上。
“皇上請看!”
這份輿圖似乎是他平日裡隨身攜帶,已經有些磨損,其中標注了好幾處。
“倭寇多次派遣小規模部隊襲擾泉州、福州等地,白蓮教已經滲透到修河民夫之中,可見他們已經按捺不住了。現在靖安郡王已經到了南京,三日後便會出發,現在可以說是天時地利人和全部具備,因此,微臣估計,對方很可能會十天左右的時間動手。”
朱祁鎮沉思半響,問道:“如果你是這場陰謀的策劃者,你會怎麽做?”
於謙說道:“若臣是幕後之人,首先,會派人加強對治河民夫的扇動,製造出一場謀反的局面,將山東一帶的兵力吸引到淮安府。然後,繼續派遣小股部隊對福州等地進行襲擾,吸引江浙一帶的兵力去剿倭。趁著這個空檔,只需一個簡單的裡應外合,便可一舉拿下南京城!”
眾人看著於謙,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對方搞了這麽多小動作,其實都是聲東擊西的幌子,他們的真實意圖是南京。
如此看來,事情比想象中要嚴重的多!
朱祁鎮又問道:“既然猜到了對方的計劃,現在說說,該如何破解?”
於謙指著輿圖上淮安府的方位,說道:“臣敢保證,白蓮教無可能扇動民夫造反,他們最後逼急了,肯定會製造一場事端,或者營造出一副造反的假象,用以裹挾那些民夫,這裡要事先做好防備,若白蓮教有起勢的苗頭,袁指揮使……”
“這個好辦!”
袁彬胸有成竹地說道:“錦衣衛的暗探已經將隱藏在百姓中的白蓮教反賊全部追查清楚, 只要他們有風吹草動,可以第一時間將人全部控制住。”
錦衣衛本就擅長刺探,至於隱藏在其中的白蓮教,根本不需要主動去尋他們,每天吃飯的時候,只需端個碗等著,他們會主動來找你。
就如方才看到的那個山羊胡三哥,老劉早就盯上他了,只是上面要求不可打草驚蛇,才沒有動他。
這時候,貝琳若有所思地問道:“如果對方扇動民夫造反失敗,會不會打消攻取南京的念頭?到時候再想將倭寇一網打盡,豈不是更難了?”
“不會的!”
於謙搖了搖頭,說道:“權勢的**,人性的貪婪,是無止境的,他們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絕不會輕易回頭的,而且,淮安府的民夫只是為了牽製山東的兵力,就算沒有成功,他們依然可以對南京城發動奇襲。”
朱祁鎮看向袁彬,說道:“錦衣衛現在掌握的情報到了什麽程度?”
袁彬點頭道:“朱驥帶人在福州一帶潛伏,他們得到的情報和於大人說的差不多,上岸的都是小股倭寇,而且,大多隻選擇一處偏遠村鎮,搞出點動靜就跑,似乎就是為了引起朝廷的注意。”
朱祁鎮說道:“既然那邊的倭寇不足為患,為何不把人撤回南京來?”
袁彬卻搖了搖頭,說道:“回皇上,事情還遠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