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縣古稱蔚州,為燕雲十六州之一。
戰國時期,趙國被秦軍侵佔之後,殘存的趙國貴族退至蔚縣一帶,建立了一個短暫的政權,稱之為代國。
當然,這個所謂的代國,對於氣吞八方的秦人來說,只不過是多打一場戰役罷了。
至少從地理位置上來說,代國,也就是蔚縣,此處扼守飛狐峪,直通太行山脈的腹地,進可攻,退可守,戰略位置十分重要。
朱祁鎮依舊沒帶兵馬,身邊只有三人,分別是寸步不離的樊忠,鷹犬頭子袁彬,抽煙喝酒燙頭……不對,是全能人才於謙。
由於江南軍隊要改製,李珍的三千營暫時不能回京,而是作為教官,分散在各個軍營,進行全方位訓練指導。
為了保障皇上的安全,袁彬帶了二十名喬裝打扮的錦衣衛暗探,先行抵達蔚縣,提前做好準備。
一時間,做生意的,走親訪友的,路過的……總之,隨著年關將近,蔚縣突然多了一些奇怪的人。
當朱祁鎮一行人到達蔚縣的時候,明顯的感覺到了不同。
應該說,是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嶄新而筆直的道路映入眼簾,這條路是商輅在全縣士紳的反對下,強行修起來的,渣石鋪路,水泥抹面,比起周圍的土路,只能用豪華兩字來形容。
這條路直達京師,路上不斷有貨車來往,很是熱鬧。
遠處則是一片片的麥田,雖然已經入冬,卻能看出,麥田裡的莊稼,竟是長勢不錯,明年定是豐收之年。
於謙突然說道:“皇上,這麥子……似乎有些不同。”
朱祁鎮點頭道:“這是大麥,又叫青稞。”
於謙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只是……看這麥穗密實飽滿,產量定相當,為何一路來,在其他的府縣,不曾見過這樣的麥種?”
朱祁鎮對此十分清楚,因為就是他要求商輅在蔚縣種青稞的。
“青稞麥種是朕專門派人從烏斯藏買來的,暫時還沒有推廣,主要在漠北種植,蔚縣這邊只是試驗田,也就是說,這些麥子種來不是吃的,而是專門成立了一個農業研究小組,培育良種,進而推廣天下。”
一行人繼續前行,途經一處水壩,朱祁鎮則滔滔不絕地介紹道:“縣衙有個叫陳方的,雖說只是個文吏,治河卻很有一套,當時,朕還專門給蔚縣撥付了一筆銀子,就用來興農的,包括了修建水庫,加固河堤,對一些田地引水灌既,還有引入大漠的種牛……”
於謙感覺有些震撼,皇上對於蔚縣的情況,竟是如數家珍。
越靠近縣城,越是熱鬧,一個個作坊,直接搭建了起來。
到處都是工棚,招募了人手,進了原材料,便開始進行生產。
很多青壯力在此處做工,忙的不亦樂乎。
於謙不禁皺起眉,疑惑地說道:“若是青壯都來做工,農田豈不是要荒廢?”
朱祁鎮澹澹一笑,說道:“這一路上,你可看到荒廢的農田?”
於謙撓了撓頭,說道:“似乎……還真沒看到,可是,臣有些不解……”
朱祁鎮說道:“士紳們都是聰明人,心裡都有一個算盤,他們不可能乾賠本的買賣。”
於謙還是不明白,說道:“務農就是靠天吃飯,且糧價又起伏不定,若遇到災年,便顆粒無收,臣方才看到,蔚縣新政之後,這耕牛,新的農具,還有正在培育的高產良種,且不說未來長勢如何,單說若是遭了蟲害、旱災、水災,哪一樣,都是讓人血本無歸的。哪怕是豐收了,若是糧價暴跌,豈不也是損失慘重?”
朱祁鎮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你隻說對了一半,正是因為務農是靠天吃飯,因此,想要讓人願意務農,且願意投入,精耕細作,增加產量,官府要做的事,不是放任不管,而是要有所為。比如加固河堤,可防治水患;興建水庫和灌既的溝渠,是防止旱災。再加上修路,路通了,哪怕是再偏僻的地方,也可保證,糧食可隨時送去市場兜售,足以保障收益。有了這些,那些士紳,還有尋常的農人,才舍得給自己的田地投入更多的精力,而不是像以往那般,種完了地,能不能豐收,完全靠天。”
於謙努力消化著這些話,聽起來只是一些很簡單,很通俗的道理,就算從田裡拉個種地的老漢出來,他也能聽得懂,可是,細細品味,卻蘊含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似乎在一樁樁很小的,很稀疏尋常的日常生活中,竟然也隱含著一些道理。
他不禁想起皇上在南京時候說過的話,四書五經已經不能滿足大明的發展了,必須要大力發展基礎教育,普及自然科學。
在當時,還以為自然科學不就是天文地理嗎,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今日一見,便是小小的農田之中,都含著如此深奧的道理……
朱祁鎮四下看著新奇,以前對蔚縣的了解,都是在商輅的書信中,今日親眼一見,不由得心情大好。
路邊有一處木工作坊,正在熱火朝天地忙活著,朱祁鎮看著自己身上的便服,心念一動,說道:“走,咱們過去看看!”
袁彬頓時緊張起來,計劃裡沒說還要去作坊啊!
錦衣衛暗探都進城了,身邊沒人保護,萬一出點事,這可怎整?
“皇上,天色不早了,不如……先進城了!”
袁彬也不好阻攔,隻得找了個借口。
朱祁鎮看了看天色,說道:“就耽擱一會兒,無妨的!”
說完,下了馬,率先向著作坊走去。
樊忠如影隨形,立即跟上,袁彬無奈,隻得也步跟了上去。
等於謙反應過來,三人已經進去了。
裡面的人正忙活地熱火朝天,甚至都沒注意到多了幾個生人。
朱祁鎮四下轉悠了一圈,才看到有個中年男子,拿著一本帳簿,急匆匆往外走。
他看到這些人,下意識地以為是作坊的夥計,本來沒在意,可是再看一眼,不對,面孔很生,而且從人家的衣服上看,似乎不是普通人。
“幾位……有什麽事?”
朱祁鎮禮貌地笑了笑,問道:“您是掌櫃的?”
中年人點點頭,道:“對,你們是……”
朱祁鎮早已準備了一套說辭:“是這樣的,我們是從京師過來,想采購一批家具,看到你們這裡……”
“實在抱歉!”
沒想到,他還沒說完,就被人拒絕了。
“我們這個作坊的訂單已經排到半年以後,實在是無能為力,您還是去別家看看吧!”
這時候,於謙剛剛走進來,聽到這番話,頓時詫異道:“半年以後?”
掌櫃的點頭道:“可不嘛,已經半年以後了。”
於謙四下看了看,問道:“現在的家具……這麽緊俏嗎?”
“可不單單是家具,現在什麽都緊俏,很多作坊的貨物,隻供應京師的。”
“既然供不應求,為何不多招些人來做工?”
“看您說的……”
掌櫃的無奈地苦笑,說道:“到處都缺人,哪裡還招的到工!”
於謙又說道:“實在缺人的話,從鄰縣招也行啊。”
“不瞞您說,在這個作坊做工的,大部分都是鄰縣的!”
於謙無言以對,沒想到這裡作坊的火爆程度,早已超出自己的想象。
朱祁鎮只是隨便看看,正打算離開,看到有一名差役走進來。
此人身穿青衣,腳步匆匆,身上還背著一個包。
“周東家!”
“呀,是王小哥!”
掌櫃的趕忙上前,看樣子,和這個差役很熟。
那差役說道:“馬上就年關了,天干物燥,你這裡又全都是木頭家具,一定要做好預防,萬萬不可出了差錯!”
“請放心,上次知縣老爺親自叮囑過的,都已經整改過了,整個作坊裡置辦了六口水缸,灌滿了水,隨時準備著!”
“那便好!”
姓王的差役並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前前後後巡視了起來。
於謙忽然聽到,袁彬和樊忠正在小聲滴咕著。
“一百兩,我賭他是來訛錢的!”
“跟了,我賭他不會收錢!”
於謙來到兩人身邊,小聲道:“你們兩個做什麽呢?”
樊忠嘿嘿一笑,說道:“於大人,你要不要加個注?”
“加什麽注?”
“賭那個小吏,是不是來訛錢的!”
於謙皺了皺眉,確實,這樣的地方小吏,最喜歡欺壓小商小販。
此人說什麽防火,說完了還不走,十有**,是等著掌櫃的送銀子呢。
“那好,萬一出了什麽事,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縣衙!”
“好嘞,一定!”
兩人說完,青衣小吏便轉身離去。
樊忠有些茫然,喃喃道:“怪了,不是來訛錢的?”
這時候,朱祁鎮也跟著離開,幾人趕忙跟上。
途中,樊忠一臉懊惱地拿出一張銀票,扔給袁彬。
袁彬笑嘻嘻地接過,說道:“老樊,你沒看出來吧?”
樊忠不解道:“看出什麽?”
“你有沒有發現,方才那人很是幹練,以前,無論在哪個衙門,你見過這樣的小吏嗎?”
這番話說完,不僅是樊忠,於謙也愣住了。
袁彬說的沒錯,官府的差役,除了世代為吏的人家,絕大多數的吏,都是征募來的,這是徭役的一種,那些人,個個都是雙目無神,渾渾噩噩的模樣,又或是老實巴交。
再想起方才那個小吏,精氣神天差地別。
樊忠問道:“幹練又如何?”
袁彬略帶嘲諷地說道:“虧得你還每天跟在皇上身邊,吏製怎麽改的,你沒聽到嗎?蔚縣的新政就是這般,那小吏絕非普通人,至少是個秀才!”
樊忠反問道:“何以見得?”
袁彬卻搖了搖頭,說道:“跟你說不明白,走了!”
樊忠不滿道:“哎,你把話說清楚……”
袁彬卻不理他,徑自向前走去。
樊忠無奈,隻得看向於謙,問道:“於大人,你說呢?”
於謙也有此疑惑,便搖了搖頭。
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
新政之中,對於吏製,做個很大的變革。
以前,官是官,吏是吏,無論你乾的再好,也不可能從吏變成官。
新的吏製,打破了這道鴻溝。
倘若乾得好,便有機會能往上晉升,成為典吏、主簿,甚至有可能成為縣丞、知縣……
如此一來,底下人有了奔頭,自然乾勁十足。
而且,再這樣的晉升通道之下,讀書人也不會再瞧不起吏,他們若不能直接做官,便會退而求其次,從吏做起,一步一步往上走。
如此一來,吏員便由以往那些目不識丁的百姓,統統被一群頗有精神,頗有乾勁,且讀書識字的年輕人頂上。
這些人,有精力,能學習。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有希望。
原本這些小吏被稱之為賤吏,可如今,地位卻是不同了。
想通這一節,於謙心中頓時釋然了。
在這一刻,他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當初在南京的時候,只聽皇上講新政如何好,雖然講的事無巨細,可是,始終有一種很模湖的感覺,今日來到蔚縣,才徹底明白那些道理。
天黑之前,一行人進了城,袁彬問道:“皇上,是住縣衙,還是住客棧?”
朱祁鎮沉吟片刻,說道:“看他們都挺忙的,還是去客棧吧!”
“前方有一家客棧,還算乾淨,臣已經派人安排好了!”
幾人去客棧的途中,剛好路過縣衙,卻看到蔚縣嶄新的大門,而且佔地不小,雖然夕陽西下,仍有很多人,來去匆匆。
於謙不由道:“官不修衙,這蔚縣,倒是打破了常規。”
朱祁鎮卻說道:“蔚縣和其他地方不同,在這裡,凡事都有規矩,衙門要管得也寬,你看,多少百姓需要去衙裡辦事?若是以往那破舊的小衙門,可曾見百姓進出?新政要的就是效率,衙門好不好,得看辦事利索不利索,再說了,衙門是朝廷的臉面,為何不能修?”
於謙點頭道:“皇上說的有道理,臣明白了!”
朱祁鎮說道:“你也不用太過心急,這幾日無事,四下多走一走,看一看,日後新政推廣全國,擔子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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