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六年三月,新的科舉制度昭告天下。
新的科舉制度,仍然分為院試、府試、鄉試、會試、殿試五個級別。
只不過,考試內容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第一批公布的參考書籍,除傳統的四書五經外,增加了《周髀算經》、《九章算術》、《靈憲》、《開元佔經》、《齊民要術》、《甘石星經》、《黃帝內經》、《墨經》、《夢溪筆談》共九部。
最初的時候,朱祁鎮的想法是將考試內容直接劃定為《永樂大典》,可是,永樂大典全書共兩萬兩千八百多卷,實在是太多了。
經過於謙等人日以夜繼篩選,又考慮到學子們時間有限,最終才選定上述九部,基本囊括了算術、醫學、天文、地理、建築、工程等包含方方面面。
饒是已經盡量簡化,學子們依舊叫苦連連。
自幼寒窗苦讀,讀的都是四書五經,若是去看看別的,就會被說成奇技Yin巧,不務正業。
現在好了,突然就增加了大量奇技Yin巧類的書籍,而且,比四書五經還要重要。
聖旨已經頒下,叫苦也沒用,只能臨陣磨槍,連夜惡補。
院試的題目相對簡單,畢竟第一次進行新科舉,太難了也沒人會。
眾學子來到考場,甚至帶著一眾獵奇的心態,考題甚是雜亂,比如說九九口訣表,勾股定理,日、月食的成因,節氣與農耕的關系,等等,各種新奇的知識讓人眼花繚亂。
不過,答題的時候感覺比八股文痛快多了。
因為這種方式簡單明了,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不需要絞盡腦汁去引經據典,還要代聖人立言。
隨著院試結束,轉眼便到了府試,就是童生考秀才這一科。
這一次,考題明顯變難了。
事實證明,並非每個人都能接受這些新鮮事物。
特別是那些年事已高,
多次科舉依然未果,屢敗屢戰的老童生、老秀才們,率先繃不住,破防了。
南京街頭,一名須發花白的老童生衝出考場。
「國朝以儒學為本,行君子之道,崇尚德行,以仁孝治國。如今的科舉,宣揚奇技Yin巧,學生不修德行,而非知榮辱,好君子之德,實乃數典忘祖之舉!長此以往,百官不修德行,百姓不知禮儀,則內外失調,禍亂大起,國將傾覆也!」
在他身後,幾名維持秩序的差役慌忙跟了出來。
「快,快,逮起來!」
這番話實在有些過了,如此大罵新科舉,幾乎都可以定為謀逆。
「放開我,國有女乾佞,國有女乾佞啊!」
幾名差役趕忙將人綁了,拖走。
…………
京師,紫禁城。
朱祁鈺和曹鼐一起,來到禦書房。
「呀,都來了?」
朱祁鎮剛從外面回來,手上臉上都是灰,懷恩趕忙去打水伺候皇上洗臉。
在他身後,還跟著一人,正是欽天監的貝琳,亦是灰頭土臉。
「皇上,密閉性問題必須盡快解決,否則的話,後續工作很難開展!」
「朕知道,剛才不是也崩了朕一身灰嗎?」
兩人一邊洗臉,還在討論蒸汽機的問題,而且,說起來便沒完,似乎忘記郕王和內閣首輔還在等候。
朱祁鈺忍不住,趁著兩人喝水的空隙,趕忙道:「皇上,各地已將府試結果匯總上報,請過目!」
「府試結果出來了?」
朱祁鎮這才拿起奏疏,掃了一眼,似乎頗感意外。
本以為新科舉,大家肯定需要一個適應過程,第一年,
甚至前三年都可以當做過渡期,讓天下學子慢慢有個緩衝的時間。
卻沒想到,這一次的府試結果,獲得秀才功名者,竟然比往年還要高出三成。
朱祁鎮想了想,說道:「是不是院試考題出的太簡單了?於謙呢,於謙來了沒?」
曹鼐說道:「回皇上,於謙現在是鄉試命題組的組長,在鄉試考題公布之前,沒有特殊情況,是不能離開貢院的。」
「對,對,朕怎麽把這事給忘了!」
朱祁鎮這才想起,於謙這個組長是自己親自任命的,為三個月後的鄉試做準備。
鄉試是秀才考舉人,已經算是比較重要的一場了。
新科舉制度下,大家都在摸索中前進,朱祁鎮隻信任於謙,於是讓他來挑這個大梁。
除了於謙之外,對於自然科學較為擅長的,就是貝琳了。
「貝琳,院試考題你看了嗎?」
貝琳回答道:「回皇上,看過幾份。」
院試考題自然不止一份,不過,內容大同小異,命題組主要把控的是題目的難度,要求所有試卷的難度都差不多。
「你覺得怎樣,難不難?」
「難倒是不難,就是感覺很雜,天文地理,文史算術,無所不有,覆蓋面很廣。」
「那你覺得,比起以往的院試題目,是不是簡單了許多?」
「回皇上,若是比起以往的院試題目,非但沒有簡單,反而難了!」
「哦?」朱祁鎮頓時來了興致,「此話怎講?」
朱祁鈺和曹鼐也是一臉不解,等著貝琳說下去。
貝琳便說道:「以往的院試題目,雖然也是八股,但是考官要考慮到出題的難度和深度,通常會在四書五經之中,尋找一些簡單而通俗易懂的詞句,無非是學而、仁政、禮儀等等,這些題目早已耳熟能詳,只需在考試前準備幾份范文,到時候默寫出來,只要其文的主旨不要偏差太大,大致都能通過。」
朱祁鎮明白了,因為科舉的難度會逐級增加,因而,為了保留鄉試、會試的難度,在院試、府試階段的題目選擇上,只能去挑選一些較為簡單的,淺顯的詞句。
而這些內容,基本上都被人用爛了。
因此,考官只能重複使用,而作為考生,便可以針對性押題。
事實上,大明二百七十年的歷史中,每四年一次科舉,別說前面的院試、府試、鄉試,就算是會試題目,到後來,都只能變著花的出。
比如說,有一年的會試題目,是「道不行乘」四字。
可是,這四個字根本就不是一句話,而是一個坑!
這種題目,就是典型的到了科舉後期,實在找不到合適的題目,只能在文字裡下挖坑。
坑到什麽程度呢?
這句話出自《論語公治長篇》,全文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先不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道不行乘」四字,取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這句話,是硬生生拚湊成四個字,根本就沒有具體含義。
然後讓你以此為題,給我寫一篇文章來,這文章還得符合規范,還得符合聖人的道理,對了,每一個格式,無論是破題,是承題,你還都得符合規范,一個字不能多,一個字不能少!
從這裡,就反映出八股取士的劣勢來了。
不但出題范圍局限,還嚴格規定寫作格式,越到後來越製約讀書人的視野。
初期的時候,還看不出什麽,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這個劣勢會越來越明顯,如果不大刀闊斧去改革,大明不可能進步。
而新科舉下,囊括百科的題目讓大家耳目一新,有些人平日裡本就喜歡這些雜書,現在成為考試內容,頓時如魚得水。
由於是第一年實行,題目的難度相對偏低,使得很多考生在惡補一段時間後,也能答出不錯的成績。
畢竟,年輕人接受新鮮事物的能力還是很強的。
唯有那些悶頭讀書,不願接受新鮮事物的老童生們,才會感覺到吃力。
而朱祁鎮之所以改良科舉,為的就是給大明補充新鮮血液。
至於那些跟不上時代的,該淘汰就淘汰吧,沒有什麽好遺憾的!
「郕王,曹卿家,回頭髮一道告天下學子書,就說朕看到眾學子敏而好學,很是欣慰,新政已經開始,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若有真才實學,朕必委以重任!但是要說清楚,朕要的是學而致用的真本事,而不是誇誇其談的大道理!」
朱祁鈺行禮道:「臣弟遵旨!」
曹鼐卻心中不喜,暗暗尋思著,以前的科舉就是空談,新科舉就是實用,這番話怎麽像是在罵我們呢……
朱祁鎮看他呆呆出神,便問道:「曹卿家,有什麽問題嗎?」
「哦,沒問題!」
曹鼐趕忙答道:「只是這次科舉,個別考場還是出了些亂子。」
「什麽亂子?」
「有些考生苦讀十余年,甚至幾十年,眼見考試內容發生變化,一時難以接受,出言不遜……」
「不用管他們!」
朱祁鎮擺擺手,說道:「朕又不是給他一人變了考題,諸位學子都變了,為何就他有怨言?這樣的考生,直接交當地衙門處置!」
曹鼐想了想,似乎是這麽個道理,便行禮道:「老臣遵旨!」
朱祁鎮點了點頭,然後起身向外走去,一邊走還說道:「必須找個技藝高超的木工,先做一個木質的模型出來,等到解決了理論問題,才能進一步實驗。」
貝琳跟在後面,說道:「若論木工技巧,臣推舉一個人。」
「誰?」
「工部主事蔡信,皇上可還記得,當初任命黎大人建造忠烈祠的時候,其中的木工全部是蔡主事牽頭的……」
君臣二人一邊交談,向著臨時試驗場走去。
朱祁鈺和曹鼐對視一眼,心說,咱也走吧!
兩人先是來到文華殿,立刻有宦官泡了茶端來。
曹鼐淺酌一口,問道:「殿下,您覺得新科舉如何?」
朱祁鎮若有所思,道:「我一直在想方才皇兄講的那些話,或許,以前的科舉真的製約了大明的發展。」
「殿下,科舉是太祖皇帝定下的……」
曹鼐很想提醒他,說話的時候注意點分寸,無論好不好,那都是你祖宗留下的,不可妄議。
朱祁鈺卻搖了搖頭,說道:「太祖皇帝制定科舉制度時,大明剛剛經歷過戰亂,百廢俱興,可是,這一百年來,早已今非昔比,我們卻死死抱著祖製,不思進取,是不是我們自己的問題?」
曹鼐一時無言以對,如此說來,好像真的是那麽回事。
朱祁鈺又說道:「縱觀中華五千年歷史,哪一朝的興起,不是改良出來的?周禮代商,胡服騎射,商鞅變法……遠的不說,就說太祖皇帝打天下時,特別注重使用火器部隊,難道不是一種改良嗎?」
「殿下所言極是,任何制度都有時效性,我等不該過分依賴祖製。」
「這不是我說的,是皇兄說的,大明需要發展,這一步必須要邁出去!」
曹鼐點點頭,說道:「從新科舉的結果來看,事情正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說明我們這一步走
對了。」
朱祁鈺突然說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追著皇兄的腳步,他說什麽,我就做什麽,雖然開始的時候,他的很多話我都不理解,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天下在變,人也在變,或許,我也該變一變了!」
曹鼐不解:「殿下何出此言?」
朱祁鈺淡淡一笑,說道:「我不想一直坐在紫禁城,我也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殿下……準備去哪?」
「天涯海角!」
「什……什麽?」
曹鼐不理解,這都什麽玩意啊,皇上已經夠瘋了,動不動就跑沒影,我們還指望你呢,怎麽你也開始瘋起來了?
你們兄弟倆, 能不能讓人省點心啊!
朱祁鈺說道:「我大明最南端在何處?」
「最南的話……大致在廉州。」
「廉州以南呢?」
「廉州以南,就進入安南國了。」
「不知安南國和佔城國之間的戰事如何了?」
「靖安郡王殿下攜佔城公主一行南下,目前還在黔國公府,據說,已經派出信使去和安南國談判了。」
當初佔城國派了公主前來求援,大明答應出兵,並由靖安郡王張輔帶隊,一路南下。
時任南京守備的魏國公派兵將人護送至雲南,卻並沒有征伐安南的意思,帶著兵馬折返而回。
接下來,張輔便暫住在黔國公府,並派出使者,前往安南國進行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