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肅然著臉道:“三件事。”
朱棣很多時候,遇到了重大的事,就好像行軍的大將軍下達軍令一般。
但凡陛下如此,亦失哈就清楚,陛下是有大事要交代。
於是亦失哈打起精神,恭謹地道:“請陛下示下。”
朱棣道:“其一:今日發生的事,要嚴密封鎖!所有陪朕出宮的人,都要予以警告,朕自然知道他們都是信得過的人,可還是要再告誡一番,就說朕說的,若是傳出一丁半點的消息,殺無赦!”
亦失哈立馬道:“奴婢遵旨。”
朱棣又道:“其二:東宮有個叫鄧健的,過幾日,你尋個由頭,讓他入宮來見,到時候……朕準他隨時出入宮禁,宮中諸殿,可暢通無阻。”
亦失哈詫異,不過很快,便垂首道:“奴婢遵旨。”
朱棣語氣溫和起來:“武安侯鄭亨的兒子……是叫鄭能吧?”
亦失哈道:“奴婢記得好像是叫鄭能。”
朱棣點點頭:“給他兒子敕封一個金吾衛千戶吧。”
亦失哈有些不理解,不過還是點點頭。
他哪裡知道,這是朱棣對鄭亨的一次補償。
畢竟……冤枉了這老兄弟這麽久,可是有些話,又不能開誠布公的說,索性……就給他一點甜頭。
“還有……”朱棣突然又想起什麽來:“再下一道旨意,將朱勇三人……給朕流放瓊州。”
“啊……”亦失哈詫異地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冷著臉道:“照著朕說的去做。”
亦失哈心裡忐忑,卻還是道:“奴婢遵旨。”
…………
消息已經傳出宮了。
成國公府、淇國公府,還有張家震動。
只是此時,三家卻顯得極為詭異。
因為誰也沒想到陛下會有這樣的心思。
就在這詭譎的氣氛之中。
張安世卻已是一溜煙的跑到了東宮。
他開始撞柱子。
將腦袋磕的柱子砰砰的響。
“姐夫,我不能沒義氣,我也要去瓊州,我立過誓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姐夫……你得去見陛下,讓陛下格外開恩啊。”
朱高熾呆滯地看著尋死覓活的張安世,不由道了:“父皇一旦下定了決心,就難更改,何況那三個家夥,確實太不像話了,讓他們去瓊州吃點苦頭也好。”
瓊州在後世,就是旅遊勝地海南島。
可是在這個時代,絕對屬於坑爹的存在,一旦流放過去,沒有十年八年也回不來。
而且那裡瘴氣叢生,對絕大多數流放的人來說,雖談不上九死一生,但也絕對要扒幾層皮了。
張安世沒想到朱棣說翻臉就翻臉,昨日還見錢眼開,不,喜笑顏開,答應了要放京城三凶出來,轉過頭,居然直接就流放了。
當然,張安世也知道事情沒有這樣簡單,這背後似乎頗有用意。
可張安世冒不得險,他做不到不管兄弟的死活,思來想去,只能請姐夫去求情了。
張安世道:“我不能壞了江湖道義,姐夫,你先去說說看,陛下宅心仁厚,或許只是氣頭上。”
朱高熾先是不許。
其實他對勳臣並沒有太多的好感,而且覺得那三個家夥,差一點將張安世帶壞了。
可張安世又是尋死覓活,又是糾纏不休,朱高熾終於熬不住了:“好好好,我去說一說,哎……你……”
指了指張安世,歎口氣,一時無詞。
朱高熾對張安世無可奈何,最後還是入宮覲見了。
朱棣卻是好整以暇,端坐在武樓裡,姚廣孝和文淵閣幾個學士也在。
姚廣孝一見到朱高熾進來,眼裡似乎不易察覺的露出了笑意,似乎覺得……事情在朝某些人所希望的方向發展。
朱高熾行禮。
朱棣沒好氣地道:“何事。”
“父皇,兒臣聽說……成國公之子…”
朱棣鐵青著臉:“你是來說情的嗎?”
朱高熾拜下,三叩:“父皇聖意,鬼神莫測,只是兒臣還是以為,懲罰過重了。”
站在一旁的解縉,心裡頗有些失落。
太子為勳臣們說情,某種程度對解縉這樣讀書人出身的人而言,難免是有所失望的。
他們所希望的賢太子,應該是遠離宦官,遠離勳臣,遠離皇親國戚,而一心隻仰慕聖賢的人。
而這個聖賢,指的是讀聖賢書的人。
朱棣冷笑道:“朕既已下了決心,你當知道忤逆朕是什麽下場?”
朱高熾恐懼,隻叩伏在地,緘默不言。
朱棣淡淡地道:“你可以收回你的話。”
朱高熾想了想道:“兒臣既已開口,便覆水難收了。”
“這是你的主意?”朱棣眼眸闔著,宛如讓人捉摸不透的虎豹。
朱高熾道:“是。”
朱棣道:“莫不是因為你的妻弟,而來給他的狐朋狗友求情?”
“兒臣……”朱高熾本想斷然否認,不過他終究還是老實,話到嘴邊,這即將脫口而出的謊言還是沒有出口。
朱棣道:“太子要有太子的樣子,不可一味仁慈,若是一味縱容自己的臣下,那麽國家的綱紀何存?”
“父皇……兒臣。”
朱棣繼續打斷他:“朕最後說一遍,你可以收回你的話。”
朱高熾沉默了。
他沒有收回。
而他的性子本就軟弱,絕不是那種可以敢和自己父皇據理力爭的人。
這樣的人,恰恰是朱棣所不喜歡的,太慫了。
可……這種沉默,似乎又帶著某種無聲的爭辯。
朱高熾閉上眼睛,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他頗為了解自己父親的喜怒無常,因而對自己父親,帶著本能的恐懼。
朱棣道:“既然如此,那麽……”
朱棣頓了頓,他抬頭,側目看一眼姚廣孝。
姚廣孝卻垂著頭,將自己的目光藏在朱棣看不見的地方。
朱棣隨口道:“那麽朕就準了,太子既都求了情,朕豈有不恩準的道理?傳旨吧,朱勇三人……行為不檢,教朕失望,但念其祖上功勳,太子又為其請托,朕赦其無罪,還望他們能棄惡從善,再不可滋生事端,如若不然,絕不輕饒。”
朱高熾:“……”
朱棣瞪了他一眼:“還愣著幹嘛,平身吧,來人,給太子賜座,今日議政,太子也旁聽。”
朱高熾真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什麽時候,父皇這麽好說話了?
只是此時,他心裡還是有些膽顫心驚,便乖乖欠著身子坐下。
…………
一封旨意,同時抵達武安侯府。
武安侯鄭亨與其子鄭能一道接旨。
旨意接完。
鄭能心下狂喜,等那傳旨的人走了,喜不自勝道:“爹,爹……你看,我就說你白擔心了,陛下封俺做官,雖說只是金吾衛的千戶,可這說明陛下還是顧念著與爹的袍澤之情的。”
鄭亨的臉上卻不見喜色,站在原地,一聲不吭。
這些日子,他也是夠慘的,先是皇帝伸手向他要錢。
緊接著,來借錢的人踏破門檻,是人是鬼,見了面就從嘴裡迸出兩個字來,你說沒有,人家就恨不得朝你臉上吐吐沫。
有的人是真的想打秋風。
有的人是聽說蘇、松大災,皇帝居然向大臣要錢,一下子慌了,人都說食君之祿,沒聽說過皇帝吃大臣的。
於是乎,個個都往武安侯府跑,表面上是借錢,實際上是告訴別人,自己的日子也過不下去了。
鄭亨現在是驚弓之鳥,嚇壞了,他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覺得自己是孟薑女,每日都處於惶惶不可終日之中。
鄭能是個孝子,一看自己的爹如此,自然不免為之擔心。
現在好了,鄭能咧嘴在笑,陛下沒有怪罪父親的意思,看來這一關算是過了。
可誰曉得,愣在原地老半天的鄭亨,突然甩手就給鄭能一個耳光。
“啪!”
鄭能猛地吃痛,捂著臉後退,委屈的眼淚啪嗒:“爹,你打俺……”
“混帳,我的蠢兒子啊。”鄭亨急得跺腳,呼吸粗重道:“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嗎?哎,哎……你這樣愚鈍,將來有朝一日我沒了,你可怎麽辦啊。”
“怎啦?”鄭能依舊捂著吃痛的那邊臉, 卻是對鄭亨的話一臉懵。
鄭亨用狐疑的眼睛四處開始張望。
他現在是驚弓之鳥,總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想害自己。
壓低聲音道:“陛下這個時候,下旨封賞你,這是何意?蠢貨,這是因為……陛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啊!”
“他見強索不到咱們的銀子,於是故意封賞的。你想想看,皇帝都封賞了,咱們鄭家還能裝聾作啞嗎?陛下這不只是要咱們賣了家當籌錢,是打算讓咱們連這宅子都賣了去籌錢啊。”
鄭能大驚失色:“不會吧,陛下豈會如此薄情?”
“慎言,慎言!”鄭亨語氣越來越低,父子二人的腦袋幾乎都湊在一起了,相互咬著耳朵。
鄭亨語重心長地道:“從前俺也不曾想過,當初的四王爺是這樣的人,竟還以為,不管怎麽說,總還念幾分舊情,誰料……哎……哎……這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