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門空闊月皚皚,依舊素車白馬來。
山川城郭都非故,快馬任平生。
人間寂寥最難平,消得幾回潮落。
十一月初九,在大雪紛飛來臨之際,呂布終於自斜谷完全退出漢中,太史慈亦開始著手處理漢中事務,不過整個漢中倒顯得格外平穩,無論是田地清丈、戶籍統計,還是官場整治、人員整頓均是四平八穩,風平浪靜。蓋因漢中膽敢心思歪斜者幾乎全部清除,余者皆是如申家這般完全配合,或者是南鄭趙、趙、祝氏等中立低調家族。
漢中太守府,原劉備車騎將軍府,太史慈正在奮筆疾書。
“軍師!雒縣來報!”申耽恭敬呈上一封筒信。
“哦?義舉來啦,給吾觀之。”太史慈接過,拆開臘封,小心閱讀起來。申耽昔日為救家族而轉投劉備的憋屈早已不見,如今對於太史慈已經佩服五體投地。
“敢問軍師,莫非是主公召喚回蜀?”申耽小聲問道,因為劉備十日前有信來詢歸期,太史慈將心中關於漢中的安排盡數回信。
“嗯,主公欲進行大祭,召我等返雒縣。”太史慈收起信來,反而問道:“義舉,關於汝之安排,吾想聽聽汝的意見?”
其實,太史慈對於申耽已有安排,一是留任漢中為戶曹,接替崔質,在崔質半年的基礎上,來年正式實施清田策、一條鞭法,攤丁入畝之策則需要緩行,因為如今漢中存在大量空置田地,除小部分用作屯田和獎賞有功之士外,其余大部分田地還需要分給百姓。二是隨自己入蜀,作為軍師府門下。
“軍師,吾願長隨左右!”申耽一愣,立即躬身一拜,“昨日,吾已將申氏所留十萬畝田地,全部交予崔戶司,只要軍師宣布一條鞭策,吾便公之於眾!”
“你啊……”太史慈失笑,沒想到申耽竟然如此大氣,幾乎將申氏家產全部交公,於是端坐正式道:“義舉,汝心吾知,不過此例一開,汝便是天下世家眼中釘,與坐擁數千萬傾的豪族作對了!”
“軍師,申耽願為主公手中劍,揭開益州土改大幕!”申耽再次拜倒在地,心中卻是不斷唏噓,對於這巨額家產全部交公,不心疼是假,不過自己已經連續坑害漢中世家豪族和益州大族兩次,早已不容於世家,如今只有一條道走到黑。
“嗯!請起!”太史慈心中感慨,親自扶起申耽。不管今後如何,不管申耽是何所想,申耽此舉著實幫了自己土改大忙。
“既如此,暫且稍後,主公有大用!”待申耽起身,太史慈正式道。
“謝軍師!”申耽心中狂喜,堵對了!劉備如今坐擁益州天府之國,文臣武將如雨,士兵精良,只不過因為連翻大戰,導致糧草短缺,只要自己全力配合劉備和太史慈土改之策,不出三載,益州錢糧充盈之後,天下孰能相抗!
“嗯,一舉,走,隨我拜訪張則,張刺史!”太史慈見時辰差不多,便起身叫上申耽一同去拜見這位如今漢中碩果僅存的兩千石官場巨擘——張則。
“諾!子龍已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出發!”申耽恭敬道。
“走吧!這位老先生可沒那麽簡單!”太史慈一笑,心中倒是充滿一種期待感,若是此番順利,漢中則大定,日後也將成為劉備大軍北上和東進的絕對大本營。
移步門外,太史慈頭戴進賢冠,前高七寸、後高三寸、長八寸,身穿青黑色儒袍,
腰纏青綬,下吊一圓珠玉佩,左側佩三尺長劍,渾身上下少了幾分戰場威風殺氣,多了幾分儒雅。 張府,位於南鄭西城,城中達官顯貴雲集之所,佔地近三十畝,稱不上大亦不能叫小,倒是符合張氏家風,有蘊而不張揚。
“父親,太守府傳信,太史軍師將至!”張虞聽門房來報,太史慈前來拜謁,心中既喜又憂,連忙趕回後院面見父親。
“太史慈麽?終於來了麽……”正躺著臥榻半憩的張則睜開渾濁的眼睛,眼神幽幽,一頭蒼蒼白發雖枯卻有著不一樣的精神。
“我兒,開中門!吾親自迎之!”張則緩緩起身,多年的平叛征戰導致暗傷無數,沒成想歸隱南鄭,依舊逃不掉風雲相隨。
“啊!父親!這……”張虞一驚,這中門豈是輕易開的,於是疑惑道。
“虞兒,這太史慈非同尋常,乃龍之輔弼也!”張則忽然眼中精光一閃,“吾雖避亂一隅,然天下大事亦在吾胸!我本以為天子暗弱劉氏日萎,可這劉備卻橫空出世,狂掃益州,如今坐擁蜀地,兵精將廣,豈是劉焉所能及也?若非有太史慈相助,劉備焉有今日?”
“嗯,父親在理!我這去準備!”張虞一聽,確實如此。
一個時辰後,張府中門大開,周道乾淨整潔,雖無花團錦簇,但人人神情肅穆,倒顯得一番大氣。張虞立於門右,眼神卻盯著左側道路,神情既有期待又心中擔憂,生怕舉措失禮。其父張則卻是神情淡然,眼光清澈,安然立於中門之後影壁之前。
“嘎吱……”馬車一聲清脆的輪轂停止聲響起,太史慈、趙雲、申耽一行來到張府門前。
“張虞,見過太史軍師!”張虞恭敬走到車駕之前。
“慈,見過張公子!”太史慈回禮道。
“太史先生,家父已在中門迎侯!”張虞躬身道。
“誒,豈能勞煩長者,吾當去請罪也!”太史慈一聽,招呼眾人,立即走入中門。
“哈哈!久聞太史軍師大名,天之麒麟,果然非同凡響!”張則人未至而音先至,一句天之麒麟倒是太史慈一時失神。
“豈敢,後輩小子太史慈見過張公!”太史慈離張則數步,便立即躬身作揖,“劉公稱後輩子義即可!”
“那吾就賣老稱大一番了。”張則笑臉相迎,心中卻道太史慈此番以後輩之禮進,圖謀不小啊。“請!”
“劉公請!”太史慈退出一步道。
“誒,子義汝為貴客,當先行!”張則搖頭道。
“長者理當在先,慈怎可僭越?”太史慈不受。
“既如此,那便同行?”張則問道。
“善,請!”太史慈點頭道。
半注香至,張則領著太史慈一行來到北屋正堂,屏退左右,依次就坐。
雖然太史慈自稱後輩,可張則卻不敢欣然應之,在座次之禮上自然嚴遵禮儀。太史慈主賓,東向而坐,趙雲在其右,申耽在其左;張則西向而坐,與向太史慈相面,張虞位於張則之後,恭敬隨侍。
“子義,且品其酒,此乃吾三十載之珍藏!”張則舉樽邀飲道。
“哦?確實榮幸之至!”太史慈長袖遮掩,一口而盡,“此乃好酒,醇厚而不失淡雅,正如張公之純雅忠勇護國之本性!”
太史慈讚歎道:“張公臥虎之名,威著南土,永昌、越巂、巴郡板楯蠻夷和桂陽盜賊,聞張公名而自潰!徙涼州及魏郡,皆為大治!並師心獨見,鄙於綜采,變巧不竭,景多觸目,當為畫壇大家!”
“哈哈!不過徒有虛名,不值稱當!”張則聞言,太史慈竟將自己半生履歷道出,心中不免自得,但心中亦是警惕起來,隨即轉移話題道:“不過,子義坐鎮漢中,事務繁多,今日不知為何而來?”
“為我漢中黎民百姓而來?”太史慈躬身一禮,正聲道。太史慈正式查閱資料,心知張則雖出身大族,卻潔身自好、愛護百姓,同時又嚴令家族不得大肆購置田產,隻圖溫飽即可。
“哦,願聞其詳!”張則聞之端坐。
“張公昔日曾治魏郡、桂陽,不知二地其民如何”太史慈問道。
“嗯,這……”張則沉思一會,歎氣道:“魏郡富庶,百姓安居樂業;桂陽窮困,黎民果腹難求。”
“張公,魏郡真乃百姓安居樂業否?”太史慈似笑非笑道。
“唉……”見太史慈眼光異樣,張則心知肚明,便道:“魏郡雖富,然其平民亦是苦中度日,租賃魏郡審氏、程氏、馮氏、束氏等大族田地,所產五石,四石上繳,一石活命爾……吾昔日曾聚眾族,令其減租,可不久吾竟以郡縣大治為由被調至西涼,徒奈何也!”
“呵呵,此乃州郡大族之策,凡有礙其利者,均以各種事由調離。”太史慈點頭道,“那桂陽之地與之民又如何?”
“桂陽山多地少,又漢夷相間,凡水道良策肥美之地均為桂陽劉氏、耒陽谷氏、耒陽羅氏、曲紅黃氏等大族以及左氏,褚氏所有!”張則回憶道。
“確實如此!劉公為何不言其民如何?”太史慈追問道。
“唉,不說也罷……”張則搖頭道:“饑不果腹,忙碌一載,所得五鬥……”
“是故,桂陽多盜賊,官府愈剿愈多,若非當年張公以招撫之策,安頓窮民,恐怕今日桂陽已遍地是匪之景了吧?以吾之見,不過數載,遍地是匪之景應當重現!”太史慈接過話來。
“……”張則一時無言以對,太史慈所言確實如此。良久,張則嘶啞著問道:“今日子義前來,所謂何?”
太史慈聞言,走到張則身前,躬身一禮,“我主劉玄德欲請張公入蜀,特命吾前來相邀,我主兩載以來多是一路征戰,如今驟得益州,當需張公這般國之棟梁!”
“誒,子義不得如此!”張則亦起身回禮,推辭道:“吾已六十有五,尚不知苟延幾載,當不得皇叔之邀啊!子義,還是實話道來,若吾力所能及,當全力支持!”
“哈哈!張公,慧眼如炬!”太史慈道:“此番,主公命我來拜謁張公,目的有三,其一自然是請張公出山;其二是征辟張虞公子為牂柯郡太守,為我主安穩南部!”
“什麽?”張則和張虞大吃一驚,互視一眼,不知太史慈其意。劉備竟然誠意如此之高,一郡太守之位就這樣輕易允諾?最終,還是張則老辣,若有所思道:“敢問第三是何物?”
“請張公支持我主清田、並稅、攤丁入畝三策!”太史慈躬身道。
“敢問軍師,何為清田、並稅、攤丁入畝三策?”張虞忙問道。
“顧名思義,清田則是清丈田畝,不許隱瞞,所有田地均登記在冊!並稅,乃是將田稅、口賦、算賦以及力役合並,不再分開,而是合並繳納,並以丁數和田數為基,不許各地私自攤派苛捐雜稅,凡違者皆斬!”太史慈解釋道。
“子義,前兩者並無不可,昔日諸多先賢有過前例,不過最後不了了之罷了,恐怕關鍵就是第三策了吧?”張則撫須問道。
“張公所言極是!我主三策關鍵在攤丁入畝,正是吸收前輩先賢經驗不足而改進之策。前兩策實為第三策鋪墊,所謂攤丁入畝,則是將丁稅攤入田稅,按地畝之多少,定納稅之數目。地多者多納,地少者少納,無地者不納!”
“嘶……”張則猛地起身,喃喃道:“昔日爾等清田,吾便知爾等定有後續之策,沒成想竟是這……”
張則回過神來,眼中精光閃閃,追問道:“子義!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汝這是在掘天下世家根基,日後定然不死不休啊!”
“張公!為我大漢國祚綿延,此策必須執行,否則昔日黃巾之禍定當重現,我主之策,乃取余者而補不足,以田地多者養寡田之人,同時限制土地買賣,大力發展商貿,吸收人力,再造文景盛世!”太史慈沉著道,“若此策大行天下,我大漢國祚當能再延數百年!為此,我主願向天下開戰!哪怕日後失敗而身死族滅,亦是無悔!為何?蓋因此策一出便是浩蕩大勢,凡違逆相抗者,縱是一時回浪,但依舊難逃大勢!此乃人心所向!”
“皇叔真英雄也!”張虞聽聞, 心中澎湃之極,對著南方遙拜。
“子義,吾不信,汝會如此輕易實施此策,是否定有安排?”張則人老成精,自然不會被太史慈言語所激。
“先以漢中為基,試驗三載,而後推之益州!若成,則此策隨吾主腳步,席卷天下!”太史慈朗聲道。
“具體何為?”張則追問。
“明者,曉之以理;利者,錢物換之;反者,誅殺族首,家產推恩!”太史慈一言一語道,眼神犀利。
“哈哈!大善!好一個家產推恩!妙啊!妙啊!”張則聽聞拍手稱奇,立即道:“吾願入蜀,面見皇叔!若此策真行,實乃我大漢之福啊!”
“父親!吾亦願入蜀,聽皇叔調遣!”張虞亦道。
“子義,這漢中何時實施?”張則此時忽然明白過來,李、楊、程、黃等諸多漢中大族為何會煙消雲散,原來自劉備入漢中時,便已經撒下滔天大網,或許張衛、趙文之反以及呂布入漢中皆是眼前之人謀劃?
念及此處,張則猛地心中一寒,意識到眼前之人絕非這番儒雅之表相,其胸壑不僅有才華謀略,更是有陰謀詭計。今日若是張氏拒絕,恐怕日後就算不被清除,亦要被不斷打壓致死!
“明日!”太史慈淡淡道,然後看向申耽。
“張公!”申耽拱手,鄭重道:“明日,吾申家數十萬田地全部交予太史府戶曹!不出三日,漢中各地皆知!”
“當……”張則、張虞手中酒樽全部跌落。張則更是看向沉默在旁的太史慈,喃喃道:“子義!好大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