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越、伏勝這二人,都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儒生。朕需要的是他們在天下的名氣,而不是他們的才華。但是這兩人一心一意想的是要光複儒家。朕尤其擔心的是,朕的師傅,他脾性剛直,從前便是一波三折,如今兩次被貶黜去邊地,終於被召回,但是朕除了給他加以官職,卻無其他可以安慰他的。”
事實上,淳於越算是天下大一統後被貶黜去邊地的第一人了。
“而此次名為在秦國立儒學為治世之學,實際上卻又是閹割儒家。而朕的師傅,可謂名滿天下,朕希望朕的師傅可以安於接受這件事。”
“你在朕身邊這麽久,自然很清楚,朕需要的儒家究竟是什麽樣的。”
范增作揖:
“陛下之意,臣明白,臣這就前往太學和張祭酒商議。此次一定不會讓陛下失望。”
“你去吧。”
二世出行,不似始皇帝那麽鋪張浪費,只是帶了一眾騎兵郎衛,輕車快馬良弩加身以便遊玩打獵。
“朕今日不回宮了,就在這上林苑中住一夜。”
扶蘇需要在宮外冷靜一下,他知道,這期間一定有人會過來勸告他。扶蘇自然不願意見到他們。
中常侍龐尤聽了這話,眉頭一皺,這冬春交替的,要冷不冷要熱不熱,陛下突然去行宮,無人生暖,怕是要著涼。
“那臣這就去上林別苑前去打點,否則陛下怕是要受冷了。”
扶蘇點頭準允。
隨後,扶蘇帶著一行人驅車馭馬往山林深處走。
這走到一處山腰上,扶蘇卻遇見了他的兩個兒子。
因為歲數的關系,他們兩走的很近。
兩兄弟都是穿著白袍,身後跟著郎衛,兩兄弟倒是言笑晏晏,很是快活。
見到扶蘇,他們兩個都有些驚訝。
他們這一年裡幾乎都沒有見到過他們的父親。
從扶蘇搬入望夷宮起,他們就不能常見到其君父。
兩人見到扶蘇,都表現的異常歡欣鼓舞。
歷史有著驚人的相似性。
從前扶蘇在池武的陪同下,經常天不亮就要出來打獵,這些君子六藝的必修課。
如今,為皇帝年紀最長的兩位公子,也是天還不亮就得起身出來練習騎射。
身為長公子的曜,更是責任重。
不僅如此,他們雖然尚在學藝,但是腦子裡一天到晚關注都是朝中的事情。
對他們而言,他們的君父並不值得他們加以崇拜,因為他們從前和他朝夕相處,既不覺得他們的父親可怕,也不覺得他們的父親有何過人之處。
這兩兄弟心目中的大英雄,是帝國的大柱國蒙恬和上將軍李信。
所以他們關心的是皇帝和蒙恬的動向。
但是,從前的公子扶蘇則不然,他關心的是戰爭。嬴政當初幾乎每天都在發動戰爭,整座鹹陽城裡的所有人都在期待戰爭,等待戰爭的消息。
戰爭會給他們帶來加官進爵……
扶蘇望見這兩個小孩,心中卻柔軟不起來。
後世之君,多有因為生長環境太過安逸而成為廢柴的。
如今的長公子曜,就是昔日的長公子扶蘇。
而且公子曜和公子晣,兩人整日關注都是他父親施加的政策。
只是,這兄弟兩個並不像當初贏扶蘇崇拜他的君父一樣崇拜他們的君父二世。
甚至於,他們現在在為他們的君父手心裡捏一把汗。
見到扶蘇,兄弟兩個人一前一後過來作揖拜見。
“臣拜見君父。”
“平身。朕這些時日忙於政務,都無暇估計你們兩兄弟。曜——告訴朕,這些時日可有學到什麽?”
曜,大秦帝國新的繼承人啊!
嬴政首次創立的皇帝制度,有著諸多不足,但是其制度創立也只是歷史的必然性。
中央集權的結果。
但言歸正傳,繼承人的培養和選擇問題,直接關系著帝國的生死存亡。
這麽一看,曜哪裡是扶蘇的兒子,他是未來決定大秦帝國生死存亡的人。
兩千年的歷史經驗教訓告訴我們,皇帝繼承人的問題上,出不得岔子。
扶蘇雙手搭在膝上,顯得有些隨意,但是卻用嚴厲無情的目光聚焦在公子曜身上。
曜從前和扶蘇兩人之間父子關系很好,經常互相陪伴,但是今日這樣的眼神,他從來沒有看到過。
也就只有從前面對皇祖父的時候,曜才會產生那種發自內心的恐懼感。
但是現在,他開始吞咽唾沫,整個人的神經也繃的極緊。他君父從來不用這種眼神去看他,現下他的身高還未超過高頭大馬呢。
曜恭恭敬敬作揖道:
“回稟君父,臣這些時日在學習騎射之術,已經能夠開弓了。駕車之術,也有長進。”
曜不過虛歲十三,這樣的成就,對他來說,無疑是值得驕傲的資本。
但扶蘇卻異常訝異:
“這也算長進?一年的時光,難道你就沒有領悟到什麽嗎?身為朕的長子,從你出生那一天起就已經背負起了整個帝國,如今雖然還未被正式冊封,但是朕在你出生不久後,就已經立爾為嗣子,這件事,朝野皆知。”
“朕並不會食言。你就是這大秦帝國的太子。朕希望,你能拿出些做太子的樣子來。朕要的不是你能不能開弓,而是希望你能夠懂得面對問題,能夠自己一個人做出決斷。”
“至少今日,面對朕的問題,你回答的太過膚淺了。”
曜聽到這席話自然是早就羞愧的面紅耳赤了,直接將脖子縮在袍子裡。
晣見到他君父對他兄長這般嚴厲,也是詫異不已。
扶蘇看著曜這般挨了責罵的委屈模樣,更是覺得可恨。
他需要的是一個剛強有城府的帝國繼承人,而不是只會花拳繡腿的兒子。
扶蘇自然很生氣。
但是扶蘇也沒有忘記,曜的成長環境和他的完全不同。
既然沒有足夠優秀的儲君成長條件,那就創造條件。
說起來,今日馮去疾在朝堂上公然支持於他,這是扶蘇沒有料到的。
丞相想的開,那他自然要嘉賞他。
而且,曜背後雖然已經有一個王家了,但是扶蘇堅信,還得再給他加一重保障才可,否則像他當初當太子那樣,被嬴政忌憚,背後只有王家一派,等到了上位的時候,背後沒有支持者。
這會讓新君上台後感到非常被動。
曜得從小就被卷入權勢鬥爭之中,否則跟朵花似的養在鹹陽宮裡,只會讓他對宮廷鬥爭裡的凶險一無所知。
扶蘇怒氣暫消。
“朕決定,加封丞相為太子太傅銜。從今以後,若有不懂的,就去丞相府中請教。”
曜連連點頭。
“唯。”
扶蘇又看向公子晣。
公子晣長得像她母親,生的別為俊俏,但是扶蘇卻覺得這個孩子,和他的關系很是疏遠。
一個成為帝王的父親,對他的兒子的要求並不是孝,而是忠。
扶蘇看向公子晣,臉上神情已經柔和了許多。
“晣兒呢?”
公子晣遲疑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道:
“臣聽高人言,人可以見到一棵樹的春秋,卻不容易見到人的春秋。今日君父問臣長進幾何,臣不知也。”
這話說的可謂相當漂亮!
以至於衛尉霍成聽了這話,十分驚奇的注視著這個孩子。
但是扶蘇聽到這番回答,卻感到大事不妙。
嫡長子繼承製——本來就只是一個方法而已。
他的兒子們,都是可以繼承皇位的人選。
是故,扶蘇聽了這話,不喜反怒。
“高人,什麽樣的高人?”
要知道,說這話的人,正是扶蘇本人。
“太傅。”
扶蘇聽了,自然更為不解。
太子目前的太傅是張蒼啊。
因為他閑著也是閑著,但是卻又博學多才,所以扶蘇就讓他幫他一起帶孩子。
雖然嫡庶有別,但是從前他只是太子,而且為人父,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怎知太傅是高人?”
“母君說,陛下倚重之人,便為高人,當多與之親善。”
“你母親真是這樣跟你說的?”
“臣不敢欺瞞君父。”
扶蘇聽了,自然心恨。
“朕身邊,好一朵解語花啊。”
公子晣年歲也不小了,他自然分的清楚,這話是對其母君有所不滿。
“爾乃庶子,為何取高人之言聽?”
晣恨的就是自己的庶子身份。
為什麽他父親會寵愛他的母親,但是卻對他這個次子這般無情,這讓晣覺得非常矛盾。更矛盾的是,他君父對皇后態度冷淡,卻又非常敬重她,而且隻對皇后生的兒子疼愛有加,經常私下裡教授他東西。
可他兄長呢,一竅不通,卻還為此沾沾自喜。
公子晣聞言,卻並未表現出太多的情緒。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這話出了口,直接驚的霍成險些從馬上摔下來。
扶蘇聽了,自然起的捶兩邊扶手。
“孰為燕雀,孰為鴻鵠?”
這下公子晣不敢答了。
說他父親是燕雀這樣的小鳥,這可是大不敬。
“臣失言了,請君父責罰。”
帝國的繼承人,只能有一個。
扶蘇其實打心眼裡喜歡晣,那又能怎樣。
他要的是帝國的嫡長子。
“嫡庶有別,太子太傅應當教導曜,至於晣,你去太學吧。”
這意味著,從今天起,他不再和公子曜一樣,由專門的師傅教導。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直接將他宣判了死刑。
“送二公子回宮。”
霍成見到這一幕,只是想起了自己,他也是庶子出身。
霍氏,出自姬姓,以國名為氏,是周文王的後代。雖然他們氏族早在春秋時期就已經敗落,但仍然是一個大宗族。
霍氏一門中,有不少將領。
而他從一個郎衛變成衛尉,這一路上,得經歷多少。
畢竟是十三歲的小孩子,經歷這種事,被親爹斥責,自然心中委屈,公子晣回宮哭了一路。
而另一面,曜跟著扶蘇去了上林行宮。
去行宮的路上,曜和扶蘇同車,他戰戰兢兢了許久,終於鼓起勇氣。
“君父,臣今日有過矣。”
“什麽過?”
“臣忘記了臣的身份。”
扶蘇聽了,微微舒了一口氣。
“這天下,有千千萬萬戶人家,而這千千萬萬戶人家行事,都以朕的言行為模范。你身為朕的長子,更應該明白這一點,你的言行舉止,都是天下人所觀察的。”
“今日,朕之所以斥責你們兄弟二人,正是要給天下人家都做出榜樣。嫡庶有別,皇家更不可僭越。”
曜聽了,只是點頭。
但是他心中也覺得可惜,他失去了一個和他一同駕車的玩伴。
但是霜華夫人這邊,她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氣的半響說不出話來。
皇帝這是故意的,就是要讓她們母子死心。
雪姬安撫著公子晣。
“晣兒,你要知道,有時候一個人責罰你,並不是因為你自己犯了錯,而是許多事本來就不合理。”
公子晣全然不明白這些事。
“這個世界上充滿了不公平的事情,而這些不公平的事情,往往都會發生在那些無權無勢的人身上。”
“我原本不過是未被齊王寵幸過的一個美人,如今能在鹹陽宮為夫人,那自然是薑公庇佑。但我身份卑微,背後又無權勢,只有你一個可以倚靠。”
“所以你今日受了委屈,皆因為我將你生在了這宮裡。這宮裡,沒有父母兄弟,沒有人倫常情,只有權勢鬥爭。你君父今日只是在演戲,在給天下人演戲,演一出讓天下人都稱讚皇帝明綱常的戲。”
“之所以選擇讓你受委屈,皆因為你我母子都是對於陛下而言不重要的人。”
晣很詫異。
“怎麽會,從前君父待母君可是極好的。”
雪姬無奈笑笑。
“當陛下身邊只有一個肯聽話的女人,那麽他自然隻愛這一個,但是當她身邊有了許多個肯聽話的美人,那麽他就會愛許多個。”
公子晣聽了,居然小小年紀做出了嘲諷的表情。
“這愛,便和百姓在菜市上買肉挑肥揀瘦一樣。”
雪姬聽了,自然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