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所能做的事情,全部都在這裡被決定,也全部被一個人決定。
嬴政。
扶蘇被嬴政單獨叫來聽訓。
扶蘇進來時,嬴政剛打發殿中近侍出去。
“拜見始皇帝陛下。”
嬴政開門見山的問。
“寡人沒想到,你竟然會讚成李斯焚書之議。”
其實沒來之前,扶蘇心裡也在犯嘀咕。即便是他反其道而行之,摻和這件事,但是這次嬴政罕見的竟然沒有當即同意李斯的主張。
嬴政和李斯,那可總是穿同一條褲子。
以法治國的大秦,最大的特點就是,將暴力這種處理問題最為簡單有效直接的手段推崇到極致。
扶蘇直接道。
“天下地域大一統,如今更應該統一文教,使天下百姓心向大秦。”
“文教,是轉門用於培養諸貴族子弟修身養性,如何能施於庶民?”
扶蘇低頭沉默了片刻。
傳播學中有涵化理論。
傳播對於社會大眾的影響是潛移默化,而且是深遠而持久的。
交通和信息本就傳播不發達的情況下,百姓接收到的信息是舊有的,狹隘的。
而在當下皇權高度集中的秦國,國家強製力達到頂峰。
完全可以對天下庶民用普遍設立學校的方式,直接將大眾控制在國家教育思想體系下。
用教育的方式,控制庶民子弟所能接觸到的信息來源,並且對庶民加以思想教化。
假以時日,他們自然而然就會開始認同帝國。
“臣自幼住在鹹陽宮,學六藝,如此才不至於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更因為臣居於鹹陽宮,是故天下大事若有變更,臣均能在第一時間得悉。”
“而庶民居於鄉裡,不足以出縣。天下之事,皆從榜示上見,而識文斷字者,多為鄉中三老。”
三老是古代掌教化的鄉官。
“雖有三老,可鄉裡之間,地勢偏僻,遠離鹹陽。鄉野愚民,多聽三老之言。秦之三老,自然可信。可魏齊之三老,想必如今還是捧舊日文牘,傳舊國之禮儀。”
“而鄉裡郡縣,又多有富商豪紳,願意出資設立私學,以備鄉裡教化。”
“是故,離鹹陽千裡之外的郡縣鄉裡,尤其是鄉裡之地,不僅六國私學泛濫,而且三老在當地德高望重。甚至於,很多時候,這三老說的話,比之遙在萬裡之外的鹹陽宮的陛下還要受用。”
嬴政聽了,自然眉頭一皺。
“朕明白了。你之所議,也是實情。天下雖為三十六郡,可卻有百萬之鄉。朕深居鹹陽宮,確實難以把控。”
扶蘇穿著白衣,恭恭敬敬作揖。
“還請陛下聖裁。”
話說著,嬴政忽的來了句。
“倒是,朕從未料想過,你竟然會附和李斯之意。”
扶蘇搖頭苦笑。
“臣素來關注這教化之事,可是陛下先前弗肯用臣於天下普設學校之議,故臣今日隻好附和李斯之下策。”
“下策?”
嬴政挑眉。
“難道爾認為李斯之議為下策?”
扶蘇正色。
“非但是下策,反而禍國殃民。”
嬴政聽了,整個人臉都黑了。
如果不是為了要把這件事情問個清楚再做決定,其實嬴政當時就下詔令了。
他只是擔心,扶蘇站錯了隊伍。
他如果和李斯站在一起,那朕先前為他指的婚,便失去了意義。
王綰是相國,是可以支持扶蘇的。
但是見到扶蘇對於李斯的建議,其實心裡是非常鄙薄的,嬴政舒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對扶蘇的自負和自傲有些不滿。
“將要及冠之人,說話還是如此不成體統。”
嬴政悠悠的聲音傳來。
扶蘇一聽,心裡頓時很不是滋味。
怎麽能說我不成體統呢。
你也不看看史書上,因為你的焚書之決,招惹了多少後世文人。
“李斯一心為寡人效力,又學貫古今,如何到了汝眼中,李斯的焚書之議,竟然成了禍國殃民之策?”
我是你的兒子,李斯是你的臣子。
他為你建言獻策,那是為了讓你給他高官厚祿;而我給你建言獻策,可是為了你的帝國。
為什麽這個道理,嬴政你就不明白呢。
扶蘇微微傾斜耷拉著腦袋,聽得有氣無力的。
嬴政見到扶蘇這副倔強的模樣,劍眉一橫。
“你是越是越不肖。”
“貴族和庶民,天生有別。貴族天生當統治庶民,而庶民也天生就該臣服在貴族腳下。”
“至於詩書,那本就不是庶民該享用的。至於那些士人,當他們願意向朕效力,那麽他們就是我秦之國士,可是當他們並不願意向秦效力,便是與朕為敵。”
這些話,不知道對以前的扶蘇有沒有用。
但是對於以接觸過平等文明民主等思想的扶蘇來說,這些理論比他秋天的落葉還要無力。
但是事實就是,如今還處在政府權力演變的封建初期,扶蘇自然也不會反駁。
要想讓一個龐大的國家或者說是一個社會井然有序的進行,那麽在這個國家或是社會裡的所有公民就要讓渡出來一部分權力,將這些權力交給政府,讓這個政府來做決定分配這些資源。
這才是政治。
而封建社會時期,皇帝一個人,就代表這一個政府。
所以,要想讓這個國家或者這個社會不崩潰,這個國家的皇帝就必須是個好皇帝。
孟子的非聖人莫之能王,道理如斯。
扶蘇很快又挺起胸膛,對著嬴政肅容。
“陛下之教誨,扶蘇自當謹記於心。但臣堅持認為私學必須要在民間加以廢除,但焚書之事,萬萬不可行。”
嬴政的臉色微微一變,眼底一片暗沉。
“汝在朝堂上公然言曰讚同李斯,但是下朝之後,卻對朕言說,焚書之議,禍國殃民。朝令夕改,對於大事沒有自己的主張。如斯行事,教朕如何放心日後汝為二世?”
扶蘇心裡微微濕了一下。
但是扶蘇卻道。
“臣為二世,遙不可及。君父精力正盛,臣心中如何想的都是輔佐君父。”
嬴政聽了,自然笑了。
輔佐朕?
分明是朕好好培養你。
但是嬴政隨即又想到,他這個兒子,也確實做了些事情。
嬴政的目光柔和了不少,右手手指微微敲打著他的劍柄。
上次扶蘇就是那麽說的,所以嬴政給了他治粟內史。
澄黃的日光透過窗牗灑落到嬴政的漆案上,不知是哪裡來的桃花,竟然飄到了章台宮。
扶蘇望著那瓣落花飄到自己的腳面上。
嬴政這才道。
“平身吧。”
扶蘇這才放下一直端著的手。
“君父,恕臣直言,非扶蘇心志不堅,扶蘇方才也道明過此事原委。非臣朝三暮四,一時想一出,實在是,君父是大秦帝國的皇帝,凡事皆由君父決定。既然君父先前已經否定臣的主張,那麽臣只有附和李斯之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