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北直隸的朝廷官員、地方小吏、普通有舉人功名以上的讀書人,少不得都得捧捧場,買一本來拜讀一下。
至於秀才乃至更低級別的下等讀書人,朝廷倒是暫時管不著。很多秀才也不富裕,沒閑看閑書,也沒精力關注時政。
絕大多數看了《流賊論》的人,內心都不由自主覺得耳目一新。
但明面上,出於文人相輕的考慮,很多人還是選擇了挑刺抬杠。
尤其是人前跟同窗、同年、同僚作為閑談素材聊起《流賊論》時,要是別人都必有高論,你卻只會亦步亦趨,說不出些驚世駭俗的翻案觀點來,那也是會被人看不起的。
尤其是沈樹人的書裡,大膽神預言的事兒太多,很多人都本著看笑話被戳穿的心態,淡定嘲諷。
比如,包括京城這邊的六部,除了外放的楊嗣昌,以及跟沈家關系好的蔣德瑾。其余吏、禮、刑、工四部的尚書,還有大多數侍郎,都發出過類似的哂笑:
“呵?紙上談兵的人見得多了,沈樹人這樣言之鑿鑿的倒是少見。還敢直接鐵口直斷、學宋義預言項梁必敗麽?
居然連李自成、張獻忠在籠絡人心方面,必然優於羅汝才、馬守應,這種話都敢說得這麽滿。這是隨時都會穿幫的事兒,咱就等著看,最後羅汝才這等奸猾之徒,能不能連橫合縱好了。”
大家說到後來,也就懶得直接從理論上反駁,就等著直接從結果角度看好戲了。
但不管怎麽說,這段時間裡,京城內外,讀書人聊得最多的就是這個話題,熱度至少能持續半個多月甚至一兩個月,才會被新的熱搜話題頂下去。
……
話分兩頭。
京城這邊,近期對沈樹人新理論的討論便如此激烈。在沈樹人直接效力的湖廣戰場上,關於兵備大人的英明神武事跡、遠見卓識論斷,討論的就更多了。
桐柏山戰役結束後半個月,六月下旬的一天。
沈樹人剛剛把“搜捕化整為零逃散進山裡的流賊殘部”工作大致安排下去,同時,又跟著劉國能一起,把汝寧府的信陽縣收復了。
總算可以把部隊從山區撤出來,駐扎到大別山邊緣的淮南河谷平原一帶,稍微緩口氣。
沈樹人正準備跟劉國能就此別過,結果這一日,朝廷的升官敕命、和要求他們出兵增援河南戰場的文書,就已經送到信陽縣了——
據說朝廷使者原本還跑過別的地方,但是撲了個空,臨時聽說他們在這兒,才折道趕來信陽。戰時諸將的位置本就飄忽不定,送信撲空延誤是常有的事兒。
面對天使,沈樹人等人當然只能恭恭敬敬接旨,傳旨宦官也不緊不慢,先把封賞說了。
“……茲升任原湖北兵備僉事沈林,為湖廣兵備僉事,加僉都禦史,統籌湖廣並汝寧府、廬州府、安慶府平賊事務。”
“……總兵劉國能,加蕩寇將軍銜,著即日回師、領兵增援洛陽……”
明朝一般情況下是不亂給雜號將軍號的,有系統的武職授予,也就是總兵之類。但對於總兵又立功,不好升遷,才會給將軍號。
之前左良玉就得過“平賊將軍”號,劉國能歷史上沒得過將軍號,這次顯然是蝴蝶效應,所以拿了一個名字構成跟左良玉差不多的“蕩寇將軍”,
這個號明末原本沒有。 除了沈樹人、劉國能之外,其他主要部將也都有升賞。
左子雄被升為參將,張名振、楊晉爵升為遊擊。
其他遊擊以下的武官,就不需要皇帝的旨意直接封了,自有兵部職方司在楊嗣昌的交辦下按例處置。
原本當守備的,表現最好的一兩個能升都司,個別表現好的千總,也能升守備,無需一一贅述。
文官方面,黃州通判張煌言被升為黃州同知,孝感知縣閻應員正式升為隨州通判。
甚至連原本只是鹽法道下屬七品小官巡防使的鄭成功,這次都被沈樹人表了一個“為官軍籌措紅夷大炮、協助操練指揮炮兵破敵”的功勞,借機升到從六品,兼任黃州通判。
黃州、隨州等地的知府,自然有朝廷另外派人來,沈樹人手下的文官級別都不夠,不可能直接當知府。
好在沈家也能花點銀子,盡量運作找跟自家關系對路、級別也夠的人來當知府,這樣就能確保當地將來還是沈家的勢力、鐵板一塊。
這事兒可以稍微拖幾個月,暫時沒有知府,日常事務也能讓同知、通判臨時兼著。
日後沈樹人再從自己去年同榜考中的同年好友裡慢慢選,找幾個前途升得比較快的,最好是方以智,實在不行其他人也湊合。
明末倒數第二批考中的進士,升官普遍比較快,因為出缺太多。魏藻德四年都能到首輔,其他人一年半到知府也不算逆天。
……
“恭喜都禦史大人!功勳卓著,朝廷自然重用。末將日後也多多仰賴都禦史大人提攜,平賊事務上,也定然與都禦史大人共同進退!
信陽新複,百姓凋敝,今日隻好先這樣略備薄酒慶賀,等兵備大人回了黃州,定然熱鬧得多。”
隨後,當晚在信陽縣衙內的慶賀升遷的酒席上,劉國能都有些不好意思,滿口稱頌之余,不忘謙虛幾句。
他這個東道做得實在不給力,剛光複了一片窮地方,什麽好酒好肉都拿不出來,只能讓下屬臨時去狩獵一些山獸野味招待上官。
“劉將軍客氣了,同喜同喜。你如今可是蕩寇將軍,我區區一個僉都禦史,連巡撫都還沒加,咱平輩論交就是。我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隨軍出征時,野菜團子也吃得。今日有酒有肉,已經很不錯了。”
沈樹人端起杯子,酒到杯乾,什麽菜都下筷子,看起來平易近人,一點都不挑食。
明朝制度,總兵就已經是武職二品了,所以嚴格來說劉國能的品級是不低的。
按照朝廷法度,巡撫以上的文官,才能普遍成為總兵的上官,不用特別授權。
比如隔壁的史可法,五年前剛當上僉都禦史時,理論上就沒法以上下級的關系管轄總兵黃得功,等第二年升了安廬巡撫後,才算是正式成為黃得功的上級。
沈樹人現在的升遷路線,等於是複製了五年前的史可法。
劉國能跟他慶賀了幾句後,很快又忍不住把話題拉回了一些煞風景的事兒上——畢竟朝廷文書裡催促劉國能重新北上增援洛陽呢。
沈樹人理論上是湖廣這邊的軍隊,不該增援洛陽。但因為之前他請了劉國能當援軍,剛好趕趟了,難免也惹上了一點“能者多勞”的麻煩。
劉國能還是死忠於大明的,所以對於朝廷的嚴令,他也沒想直接抗命。
歷史上他在這年的九月份、在李自成徹底佔據洛陽盆地後繼續東進時,在葉縣、郾城一帶攻滅了劉國能部,劉國能也在此殉國。
所以,此刻他就直截了當問了:“沈大人,這次朝廷請求增援的調令,末將倒也願意遵守,只是我們剛剛血戰一場,俘虜都還沒整編完成。
這些俘虜不帶去吧,難免在後方作亂,帶去又怕臨陣倒戈,如果隻用本部人馬,能動用的不過一萬人,您就算再助兵數千,怕也不是李自成、羅汝才對手。
我並不是不報君恩,也不是貪生怕死,就是怕帶著兄弟們冒進誤入險境。還請沈大人為我解惑,這增援究竟該如何增援?”
聊到這種煞風景的話題上,沈樹人也不住喟然長歎。
升官可不是白升的,職位越高,責任越大。
沈樹人當然知道這裡面的貓膩,他也不願意硬抗李自成、蹚這個渾水。
一方面是自己的斤兩自己清楚,他之前滅二賀,多少有運氣和局勢的因素。加上絕對實力差距不是太大。
現在新收服的士兵還沒改編、操練、洗腦。直接立刻跟去打李自成,非得嘩變投敵不可。所以他和劉國能可以動用的援軍兵力, 加起來也就一萬多,他還得留人守家呢。
另一方面,沈樹人之前的種種計劃,都是建立在“布局到了那個時間點,崇禎照樣會死”上的。如果歷史變化到崇禎都不死的程度,一切就徹底脫韁失控了。
崇禎這人多疑,喜歡濫殺大臣。沈樹人如果最後被調任為京官,那一切就都完了。不光自己會有危險,拯救民族危亡的大業也會被重挫。
所以,沈樹人一直想好的路線就是“專打張獻忠,對李自成則以驅逐為主,把李自成盡量往北方逼”。
可是,自己的發展終究是太快了,這才崇禎十四年過半,自己已經發展到這種程度的勢力。
歷史上,崇禎在崇禎十五年五月,還能密旨孫傳庭斬殺拒戰陷督的賀人龍(注意這裡是賀人龍不是賀一龍,賀人龍是朝廷武將,賀一龍是流賊頭目),左良玉的跋扈,要到這之後才徹底無法被朝廷問罪、控制。
所以如果按照原本歷史來看,崇禎還有大約一年的時間、可以確保對地方的權威控制。在這個時間節點之前,朝廷的命令明面上還是要聽的——而之所以是崇禎十五年五月,沈樹人覺得,這跟洪承疇在關外全軍覆沒、洪承疇本人降清有關。
洪承疇投降之後,九邊精銳盡喪,皇帝對地方軍閥的控制和威嚴,才算是徹底掃地崩盤。再往後,軍閥就可以自行布局了。
最後這大半年裡,皇帝的亂命還是得想辦法迂回扛過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