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孔炤接過,直接往面前一丟,指著說道:“自己看看吧,這半個多月裡,有多少人找老夫告狀,說你跋扈越權。”
沈樹人隨手翻看了幾頁,心中則是絲毫不慌。
方孔炤肯把信拿出來,那就是沒打算支持那些人——項羽要是打算支持曹無傷,會跟劉邦說“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麽?
而且信上的內容,也確實沒什麽多嚴重的。
最狠的一條,無非是捕風捉影,說沈樹人“威脅藩王”,這帽子扣得有夠大,比執政跋扈什麽的還重得多,可問題是壓根兒沒什麽真憑實據。
方孔炤也挑著這條問題最大的,仔細詢問了:“既然你都親自看了,這事兒給老夫說說清楚,到底怎麽個‘威脅藩王’了?”
沈樹人放下剛剛啃完的烤串竹簽,擦了擦手,輕描淡寫說道:“我這幾個月,連楚王的面都沒見過,威脅個鳥的藩王。
無非是敲打那些指望靠種子放貸撈油水的地方官、豪紳,讓他們伸手別太囂張,我就舉了福王和周王這一反一正兩個例子——
福王貪得無厭,最後民心倒向闖賊,終究是全部都吐出來了,身家性命也不保。周王吸取了前車之鑒,拿出數成家產犒軍,所以開封至今還在堅守,不比洛陽旬日而下。
我這番話,本意只是敲打他們,想明白是誰讓他們免於張獻忠的屠刀,當此亂世,左良玉能讓他們放血,我來了就不肯放血,這是欺負我不如左良玉狠毒麽!”
沈樹人原本對於武昌地方上的勢力,倒也不是很想強力敲打。
可關鍵是左良玉那軍閥,在這兒肆虐了兩年,已經收拾了一批刺頭,當地人其實已經相當程度上服軟,給了左良玉不少法外的攤派、捐資助軍。
否則,左良玉光靠這幾個府的合法收入,哪裡養得起號稱十萬大軍?就算是普通壯丁,十萬人開支也非常誇張了。
現在沈樹人一個文官來了,當地人就開始跟他講大明律法、講朝廷體例,掏銀子不乾不脆不說,幫他做事還想分好處——這不是欺負老實人麽!不就是欺負他沈樹人殺人沒左良玉果斷麽!
這必須敲打呀,讓那些人看看清楚,以後在武昌漢陽二府,頂的是沈道台的天,踩的是沈道台的地。他能把左良玉陰走,必然有比左良玉更果決的手腕!
“後生可畏啊,你倒是敢衝敢拚,可你不在乎士林名聲麽?老夫是做不到,只能徐徐圖之。”方孔炤也是明白人,他聽了沈樹人的話,已經大致猜出沈樹人想立什麽凶頑人設了。
其實如果他自己倒退個二三十年,血氣方剛,見此亂世,說不定也想雷厲風行一點。
但他已經老了,五十二歲。按明末的平均壽命,這年紀不說黃土埋到嗓子眼兒,至少也是埋到胸口了。
年紀一大,就容易愛惜羽毛,想要守住自己大半輩子的士林清名。
畢竟這是之前幾十年積攢下來的美名,沉沒成本太高,已經形成路徑依賴了——
別說方孔炤了,遙想當年同樣雄踞荊楚的劉表,不也是年紀大了,最後做了個“坐觀成敗”的座談客。年輕時“名稱八俊”的偶像包袱甩不掉,放不下身段去做那些不要臉的梟雄勾當,最後只能是便宜了別人。
沈樹人也看出了對方的心態,便索性把話題挑明了:
“下官此次來江陵,途徑嶽州,看撫台在巴陵也設了厘金鈔關,出入洞庭湖的一律要收稅,比把鈔關設到永州等地便利多了。
可見撫台也是有為剿賊大業靈活變通之心的,既如此,不如我來唱白臉,撫台您唱紅臉。我負責跋扈,你負責‘老邁昏聵不能製’,被我欺瞞。”
方孔炤沒想到對方把話說得這麽不要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於是他假裝剛才喝多了酒、沉吟著飲了一杯茶,趁機想清楚了,這才追問:
“你具體想要老夫如何配合?此次不遠千裡親自來,肯定是有些政策上要老夫支持吧?”
沈樹人:“我需要撫台允許把湖廣厘金的用途擴大解釋,不僅能直接用於發軍餉,也要能用於衛所軍屯的墾荒水利,甚至允許用於農閑時節征募徭役、以工代賑。
將來,如果可能的話,明年還希望酌情調高某些關卡的厘金稅率——這些,都需要巡撫衙門的批準,您可以受我蒙蔽。
剛才您問我,在不在乎士林名聲,下官就直說了,我還真就不在乎——我家是富商出身、捐官入仕,本來就沒有清譽可言。如此亂世,不用幾年,士林清譽在流賊、韃子屠刀之下,還有什麽用?”
沈樹人說完,方孔炤沉默不語。對方這樣打開天窗說亮話,已經幫他把道德包袱卸掉了。
但做決策從來不僅僅是解決掉道德包袱就夠的,還得看利益。
道德和法律包袱,解決的只是“敢不敢做”,利益才決定“想不想做”。
沈樹人看他沉默,就知道是在想好處的問題。
做官做到巡撫,支持同僚改革,需要的好處肯定不是貪銀子。而是確保自己的任期安穩,最好再有點政治利益。
沈樹人也不打啞謎了,直接說:“只要撫台支持,我就能強兵整武,兩年之內,我必滅張獻忠,到時候還南方一個太平。就算期間外界有些許誤會,等大功告成之日,什麽都無所謂了。
另外,今年雖然已經入冬,不可能再動武,但這幾個月內,我還有一件功勞,可以送給方年兄——革左五營,只剩馬守應投了李自成,藺養成被困在黃州與安廬之間的英霍山區,其余三營全滅,藺養成也就被官軍徹底包圍了。
我不打算寒冬深入山險之地追剿,但是卻能以物資封鎖、配合招撫,逼迫藺養成直接投降。而且這次的投降條件,要比三年前嚴峻得多。
他們有了隨張獻忠降而複反的劣跡,所以這次投降後,必須將其部署打亂整編,還不允許他們自劃一處州府自守。
雖然條件很苛刻,當初賀一龍就是因為不肯接受這個條件才被殺,但現在二賀都死在我手,強弱逆轉明顯,藺養成應該沒有膽子再抵抗了。
方年兄如今在安慶府當同知,安慶駐軍也要負責從東邊夾擊藺養成,我讓黃州軍與安慶軍一起封鎖、再用鄭家的水軍封鎖一切深入英霍山區的河道商路,打擊私通流賊的江西商旅。
不出數月,藺養成定然缺衣少食,到時候,讓方年兄立了勸降、改編之功,我便向楊閣老舉薦他、調任武昌知府。”
方孔炤一開始聽沈樹人說國家大事,也只是微微點頭,覺得確有道理。但最後兩段沈樹人話鋒一轉,直接跟他聊官場升遷交易,倒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沈樹人願意幫他兒子立功、升武昌知府,這可是個大人情。
從同知升知府,這一步本來就要不少功勞。而安慶府雖然也是比較重要的府,但跟武昌不能比——看看後世就知道了,武昌這地方畢竟是省會級別的。
當然了,方以智本來就跟沈樹人同年,大家一起考中的進士,這份交情在那兒,沈樹人本來就打算提攜他。
沈樹人在官場上的心腹朋友還是不夠多,勢力膨脹那麽快,用外人不如用自己人。
“這……這如何當得,迫降藺養成的事兒,該如何推進就如何推進,該是誰的功勞就是誰的功勞,還是順其自然吧。你剛才前面那些話倒是挺有道理,厘金用途和稅率的改革,老夫就幫你擔下這個乾系了。”
方孔炤還是要面子的,隻說讓他辦的事兒會辦到,至於幫他兒子升官的事情,就“順其自然,不要刻意”。
大家明白人,不用說太清楚,懂的都懂。
方孔炤心情好,也連忙吩咐府上設晚宴,好好招待遠來的沈道台。
沈樹人如今只是在具體政務上有求於他,官職卻是絕對不低的,沈樹人也已有僉都禦史頭銜,離巡撫只差半步。人家還比他年輕三十歲以上,這樣年少有為的潛力股,誰都知道該交好,哪怕沒有前面這檔子事兒,也是要隆重招待的。
……
巡撫衙門裡很快張羅起來,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極盡籌備美酒佳肴。
沈樹人也算一樁心事落了地,就繼續在梅花園裡賞雪喝茶——其實他對於宴席並沒有什麽期待,他家那麽有錢,什麽好東西沒吃過。剛才又是在喝酒賞雪談事,燒烤都吃了七八串,已經有點半飽。
沈樹人喝著茶,背後忽然聽到一聲清嗓子的輕哼,他扭過頭去,看到一個不太臉熟,但應該見過的俊秀年輕人。
來人拿著兩本書,還有一柄團扇,看起來有些不協調。見沈樹人注意到她,她也大大方方過來持扇抱拳:
“見過沈兄,小妹方子翎,家兄方密之,與沈兄同年。我們上次應該見過,只是未曾通名。今日來得冒昧,卻是有些學問上的疑難,想要請教高論。”
方子翎一開口,沈樹人也想起來了,確實,這張臉就是方以智的妹妹,只是今天穿了月白色的書生袍服,有點看不出來。
看來,這方子翎倒也沒像弱智古裝戲裡那樣,覺得自己穿一身書生裝就能偽裝成男人了,她直接就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估計只是覺得穿著女裝和外人聊天,會比較羞恥,不像學術辯論的體統。
沈樹人也喜歡跟爽快人說話,對方不裝了,也省得他再去“假裝沒看出來對方是女人”。
他就坦蕩直言:“方兄與我有同年之誼,當初北上山海關運糧時,茫茫大海上,他還曾點了撥我一個月的八股文章。他妹便如我妹,方小姐有何疑惑,但問無妨。”
沈樹人這話說得非常體面:你哥去年在科舉考試之前那個月,給我突擊惡補過學問,所以我今天也只是還人情,點撥一下你學問。
方子翎聞言,也就毫無負擔,直截了當指出沈樹人一個問題:“沈兄,你的《流賊論》,應該就是從半年前跟家父夜談討賊方略、賊情輕重時,你所抒發的那番觀點修飾而來的吧?
那《流賊論》我也拜讀了,《日知史鑒》也有通讀,但自古著書立說,從未見有人敢如此鐵口直斷、預言當時之賊將來互相兼並的結果。
你為何敢把‘李自成、羅汝才、馬守應一旦合流、將來發生內鬥,必然是李自成更能籠絡人心’,說得如此言之鑿鑿?你就不愛惜自己的名聲羽毛麽?
三賊合流,也已經有五個月時間了,他們現在自相圖害了麽?沒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