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在當天視察工作進行到一半、午飯休息的時候,就忙急忙慌地修書一封,請沈樹人過目後,立刻拖信使送去南昌老家。
從武昌大冶到南昌,長江水路也有四百多裡,入了鄱陽湖後還要轉陸路,正常驛站總得跑四五天。
考慮到宋應星年事已高,五十七了,對前途多少會有猶豫,啟程前也需要準備搬家,回程要逆流行船,所以趕到大冶至少也是半個月後。
這半個月裡,沈樹人也不會浪費,正好先跟他侄兒切磋一下采礦冶金方面的布局,等宋應星到了,再琢磨那些機械、工藝層面的改良。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宋應星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理工科技術也是分很多細致門類的,其長處在於機械結構和農業技術。
而冶金采礦地質材料學這些,宋應星也沒什麽涉獵,這一點從《天工開物》的內容上可以看出一二,沈樹人用人當然要逮著對方長處用。
……
宋明德寄完家書後,當天下午就繼續陪著沈樹人視察大冶鐵礦。
第一天來,沈樹人也比較勞頓,一路上騎馬就跑了三十裡,所以也沒安排什麽環境太艱苦的考察環節,就全局跑馬觀花看一看。
宋明德跟他聊的,也都是些大而化之的籠統全局信息。
一邊參觀鐵礦,沈樹人也對如今大明的冶金行業數據、大冶鐵礦這邊的數據,有了個認識。
大明朝對於鋼鐵產量,很少有官方統計,但宋明德對這一行有興趣,自己也有搜集過史料,按他的說法,大明巔峰時每年的鋼產量,也能有一兩千萬斤。
明斤大約是600克,分16兩,每兩37克。所以宋明德說的數據,換算過來大約也接近年產一萬噸了。另外還有生熟鐵數萬噸。
當然這個數字應該是大明中後期全盛狀態下的,如今都崇禎末年了,各行各業生產力破壞都很嚴重,所以全國的鋼產量,應該也就折合七八千噸,生熟鐵三四萬噸。
這個數字還是包括淪陷區的,大明官府能控制的那些省,加起來估計也就六千噸鋼。
沈樹人結合他前世讀過的李約瑟《中國科技史》和其他史料,覺得這數字應該也是靠譜的。
明朝的冶金工業技術,比南宋並沒有多少進步,基本上到明中期技術進步就停滯了。
歷史上北宋末年巔峰時,全國的鋼產量逼近了四千噸,生熟鐵兩三萬噸。南宋比北宋科技進步還是挺明顯的,可惜丟了半壁江山,資源、規模都縮水了,單產雖然提高,總產量始終也沒超越北宋巔峰。
到了明朝之後,雖然技術比南宋進步不多,可好歹恢復了漢地全土,疆域資源大了,總產能也就比南宋又翻倍了。
六千噸鋼,三萬噸鐵,這就是目前大明佔領區能擁有的產能。
而眼前這座大冶鐵礦,按照宋明德統計的前一年數據,能產鋼大約折合一千二百多噸,生熟鐵六七千噸。
佔據了整個湖廣地區鋼鐵產量的絕大多數,也佔到了南方地區的三分之一,全國產能的近五分之一。
長江以南的川、楚、吳三大區片裡,大冶鐵山的產能,就已經超越吳地的全部產能,僅僅低於四川的全產能(四川山區多,古代礦業勘探開采也多。平原農耕區礦產比較少)
“年產二百萬斤鋼,一千萬斤生熟鐵,
這麽一塊寶地,被左良玉在手上握了兩年,居然都沒練出天下強軍,真是白瞎了。 按照平均五斤鐵料打造一柄兵刃來算,這一千萬斤鐵都拿來打兵器,兩百萬把刀槍都打造出來了。”
沈樹人了解完產能後,也是忍不住感慨,這是多大一筆財富啊。早知道不用他額外種田擴產都能有這麽多老本,這兩年要是交給他,早就能起飛了。
當然帳肯定不能這麽算,沈樹人也就大致隨口一扯。
宋明德比較較真,也從旁解釋:“要打造兵器,不能用普通生熟鐵,這一千萬斤鐵,也就是給百姓打造農具、工具、鐵鍋為主。
湖廣地域廣大,江漢平原肥沃,一省之地就有一千多萬人,還沒算投獻和隱戶。每個百姓每年平均花一斤鐵打造農具工具,這一千萬斤就花完了。
兩百萬斤鋼,才是打造刀槍和其他重器的材料,打造過程中也會有損耗,全部鑄刀槍的話,總能出五十萬件吧,實際上沒有那麽多。
還有鎧甲是耗費鋼鐵的大戶,一件好幾十斤呢。重兵器耗的也多,十幾萬件重兵器就能把這些鋼材花完了。
左良玉坐鎮武昌那兩年,朝廷對地方的控制比如今還強些。左良玉雖形同軍閥,對地方民政的插手畢竟不如大人您現在這般如臂使指。他能從朝廷的手中欺瞞截獲一小半鋼鐵為他所用,就很不錯了。”
不得不說,宋明德這番話,最後幾句其實很沒情商,一看就是每天跟理工科打交道,在人情世故上荒疏了——他說左良玉對地方經濟的掌控不夠如臂使指,這不擺明了說明沈樹人現在的“軍閥”屬性,其實完全不比左良玉弱麽。
沈樹人聽完後,沉吟不語,稍微琢磨了一下,現在看來每年一千萬斤的鐵,是能滿足日常民生需要的。自己將來再增產,應該重點搞高端、優質的鋼材,而不是一味增加低質量生熟鐵的數量。
除非是將來有什麽大興土木、搞建設搞開發的需求,那才會有生熟鐵的大筆新增需求。
比如沈樹人之前就看過原南京戶部侍郎、現在已經去北京當戶部侍郎的張國維的《吳中水利筆記》,當時在蘇州修海塘,一次要損耗十幾萬斤鐵的工具。
大量的開采石料、伐木、修河道、整治濕地搞魚塘圩田,都會有巨大的鐵器磨損。這部分磨損,也算得上是政府工程中,僅次於人工口糧以外的最大開銷。
如果沈樹人將來能擴產這兒的生熟鐵產量,契合自己其他工程建設的需求,自籌鐵器工具,那麽至少能把政府工程的開支降低三分之一。
……
把這些都想明白、摸清楚後,沈樹人對於怎麽建設鋼鐵工業,也就大致有數了:生熟鐵的增產,以自己的工程需求為度,再額外稍微加點量,以惠及民生。
在資源優先的情況下,保證到這一層後,剩下的冶金采礦建設資源,都要往高端鋼材上傾斜。
第一天的視察,在搞清了這些梗概後,也就結束了。疲憊的沈樹人先回去歇了一晚,第二天再繼續。
傍晚時分,跟隨他來視察的大冶知縣劉民生,原本還想拍馬屁,請他回城住縣衙或者驛館,好生招待。
但沈樹人嫌麻煩,一來一去又要多騎馬跑六十裡,浪費時間,就堅持住在鐵礦上,就住在管礦小吏的院子裡。
劉民生無奈,道台大人都那麽平易近人、親民友善了,他一個知縣也不好單獨回城,於是一群隨員也隻好都住在礦上。
眾人心中對沈樹人的看法,也又有了幾分潛移默化的變化,意識到這位巨富出身的道台是真的能吃苦。
次日一早,養足精神的沈樹人,用過跟普通礦工一樣標準的死面火燒、喝了鹹菜粥,在宋明德的帶領下,總算第一次親自下了礦洞。
原本武昌地區多任地方官員,也有關心鐵山生產的,但親自下礦洞的還是幾乎沒有。
沈樹人還特地穿了一雙厚厚的麻繩草鞋,以防攀爬的時候打滑,宋明德也跟他一樣。其他陪同官員小吏卻是依然穿著官靴,一看就不是乾活的樣子。
在礦山裡大致攀爬巡視了一下,沈樹人很快就意識到,這個時代需要礦洞作業的礦也確實不多——
大冶鐵山能從三國時期就被開采,可見鐵礦層比較淺,相當一部分地方是露天的,可以直接挖。只是個別品位特別好的富礦層的點,千年來被重點挖,漸漸形成了深坑甚至礦洞。
明朝的礦洞作業也沒什麽技術標準,洞頂加固就靠砍幾棵樹簡單撐一下,也沒人會計算結構受力點。
沈樹人大致看了一下,就沒敢深入,要是塌方被活埋可就不值了。
出洞後,他只是隨口問了句:“這種挖洞開采的點,在大冶一共有多少?會塌方死人麽?”
宋明德:“總共也就五六處吧,去年就有兩個洞各塌過一回,每次埋死七八人到十幾人不等。”
沈樹人聽了,太陽穴都忍不住一跳:“這也太危險了, 這兒富礦區那麽多,又不是沒露天的好挖。
偶有鐵層和岩層交疊的,大不了用鐵釺鑿孔埋火藥爆破,把岩層整塊掀掉卸掉,再挖下面的鐵層便是。以後別新增礦洞了,能露天盡量露天。”
宋明德一愣,也是讚道:“大人仁德,想前人之所未想……說來也是慚愧,下官隻鑽研如何堪輿探礦,對於苦工具體怎麽把石頭挖出來,下官也從沒想過,隻覺得這些苦工離咱讀書人太遠,他們總有自己的辦法。”
沈樹人也沒難為他,他知道明朝的讀書人能注重如何提升工藝、產能,就已經很不錯了,算是讀書人裡前百分之一關心工業實用的。
但是生產安全、工人會不會死,這些安全技術的改良優化,他們也不會去想,這是歷史的局限性。
只有工人自己才會為自己的生命負責,可惜這種苦工又往往一個字也不認識,也不會規劃,也不想著長遠,乾一天算一天。所以積累下來的問題,看在沈樹人眼裡,都是奇葩得很。
這產能還沒想好如何提升呢,沈樹人就得先花心思想想每年怎麽少死一些工人。
“這礦坑的路也不好,給我想辦法搞成一圈圈的緩坡,盤繞著山坑往上旋轉。現在的苦工,都是挖了礦石之後直接挑擔爬出坑的吧?
弄成平整緩坡後,好歹能用獨輪車,更平緩的路段還能上驢騾車,這不比挑擔省力?這地方我怎麽看怎麽不順眼,能改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