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兒已經住了五六天,不過好在內心並不絕望。
因為獄吏們也沒難為他,都有偷偷通風報信,說刑部正在加急處理他的桉子,只是需要他作為旁證,在徹底洗清嫌疑前得再耐心待幾天。
此時此刻,方孔炤正在走神思考人生,內心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一個獄吏端著食盒來送早飯,打斷了他的沉思。
“方大人,沒事了,徐尚書已經親自徹查清楚,你調度兵馬並無過錯,等上午辦完手續,今天就能出去了。
湖廣之失,罪責全在尹先民、何一德不戰而降。要是有興趣的話,午時還能去西四牌樓看看處決尹何二人。”
獄吏一邊隨口說著,手頭也不閑著,布好了四碟飯菜。方孔炤過了幾天苦日子,脾胃定然虛弱,所以主食只是一大碗黃粟粥,旁邊放著一碗去皮雞腿的清雞湯、一碟醋蘿卜和芥菜、還有幾塊魚糕。
方孔炤睜開眼,撣了撣手和袖子,自嘲地笑笑:“有雞有魚,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斷頭飯呢。”
獄吏連忙賠笑:“大人說笑了,誰不知道大人冤情洗清,出去後定會重獲重用,自然看不上這幾口吃的。咱不過是借機略表孝心,畢竟手續還要個把時辰,好歹喝口粥養養胃。”
方孔炤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搖搖頭:“重獲重用是不敢想了,最多是無功無過。”
他不想顯得自己高傲,最後還是給面子喝了粥,吃了點醋蘿卜,挑不油膩的菜吃完了,又枯坐了許久,便有人辦手續帶他出去。
從刑部出來,連續幾日不見天日,讓方孔炤的視力有點不太適應強光,不經意用袖子捂住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
直到有人拉著他的袖子路他上車、一邊說話,他才驚訝地意識到,是女兒的聲音。
他這才強忍著睜大了眼睛,不顧一時眩光不適淚水橫流,過了好幾秒才看清,確實是方子翎。
“翎兒?怎麽是你來京城申訴?路上沒事吧!這兵荒馬亂的,我走的時候交代你哥,他竟當耳旁風不成?”
方孔炤有些擔心,也不顧自己髒手髒腳,在女兒手臂肩頭下意識摸索了幾下,似乎在確認女兒有沒有掉塊肉。
“不關大哥的事,是前方軍情緊急,他脫身不得。大哥問沉家借了戰船、水手,孩兒坐船北上,一路平安得很。”
這番解釋,方子翎最近已經說了太多次,都熟練了,膩了,所以也無須贅述。
短短兩分鍾,方孔炤就摸清了情況,也是感慨不已。
方子翎等父親情緒穩定了,這才請示:“父親身體可還能支撐遠行?咱這就回老家,還是南京,抑或……去大哥那兒。”
方孔炤想也沒想:“先在京城歇息旬日吧。這路上一路顛沛了個把月,從長沙到了京城,又在刑部大牢住了五六日,要是再馬上回去,這老骨頭都要散架了,後續還是從長計議。”
古代的交通條件如此苦逼,南北兩千多裡路趕過來,再健壯的人都會辛苦不堪,水土不服。要是再立刻折返兩千裡,骨頭都非得散架了不可。尤其方孔炤來的時候坐的是囚車,比女兒坐船還辛苦的多。
方孔炤對於自己脫罪後,馬上得到起複並沒有什麽信心,估計還是要賦閑一陣子的。
此前湖廣失陷,輪不到問他的罪,那也只是不用流放罷了,不代表官還有得做。
還是留在京城觀望一陣比較好,一來看看有沒有機會,二來也好活動把控,免得再被分到個凶險差事。
崇禎十五年秋末,明眼人都已經看得出來,這大明朝至少一半的地方官,那都算是凶險去處了,當了還不如不當。
方子翎也很快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就沒有再多說。只是吩咐車夫回府,先伺候老爺沐浴更衣,收拾乾淨。
方孔炤一愣:“咱家在京城何時有了府邸?翎兒你此番進京不是住的客棧麽?”
方子翎臉一紅:“不關我事,是大哥提出借船的時候,沉撫台隨口一並借了。說是沉公當年在京城當戶部郎中時置的業。沉家也不差這些銀子,雖然外放了,京中宅子也不賣,還留了人看管。
對了,提起沉公,最近幾日又打探到一個消息。說是陛下有感於沉撫台一家立功勞苦,勤勉任事,前天想到問起沉公在南京戶部代理仇維禎,做得如何。
周閣老、蔣尚書都幫著沉公說話,而仇維禎也定了今年告老致仕,陛下就趁著這幾日辦了。旨意也已經發了下去,等送到南京,仇維禎就能退了,沉公便正式接任南京戶部尚書。”
方孔炤琢磨了一下女兒透露的這個新信息,很快也不覺得意外了。
他估摸著,崇禎這是希望沉樹人在配合孫傳庭解圍開封、跟李自成血拚之前,再示好一點恩惠,好讓沉樹人多賣力。
沉樹
人自己目前沒有更多的功勞可以升賞,那就從他家裡人下手,看看有沒有哪些一直可給可不給的籌碼,趁著這個機會就順水推舟給了。
而且沉樹人已經做到正牌湖廣總督,還兼撫湖廣以外六個府,這地位已經是所有省級巡撫裡面最高的了。
如果他爹沉廷揚還只是南京六部之一的侍郎,臉上都有點掛不住了。
現在父親做到尚書,兒子做到頂級巡撫,才算是勉強尊卑合適。沉廷揚這也算是再次沾了兒子的光。
一想到沉廷揚的境遇,方孔炤也難免聯想到自己的兒子,方以智至今還只是一個知府,而且說實話,他的知府一路做上來,起步階段還是靠了爹的人脈的。
什麽時候方以智才能像別人家的兒子那樣,反哺家族呢。
……
方孔炤對兒子的怨念,也沒持續多久。
因為當他住進沉樹人借的宅子之後,就進入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狀態了——這宅子可是看在方以智幫沉樹人做事的份上,才借住的,當然算是方以智掙來的。
刑部大牢裡可沒得洗澡,方孔炤花了一個多時辰收拾乾淨,又吃了點點心,看看天色已經午時,就吩咐換了身新的體面行頭,
一會兒先去西四牌樓觀刑,出門之前,方孔炤又想起個事兒,問方子翎此次進京有沒有準備金銀。
方子翎一愣:“觀刑帶什麽金銀?”
方孔炤:“一會兒看完後,要去周閣老府上拜會感謝,當然要有所準備。”
方子翎想了想,回屋拿了些名貴珠寶:“這些也是沉撫台拿給大哥打點人情的,這次倒是沒用上。”
方孔炤看了,就知道這些珠寶原本是打算為了他的桉子,撈人用的。結果還沒用上,人已經出來了,那就正好事後回禮。
方孔炤收拾了一番,讓仆人駕車先去了西四牌樓,到地方差不多也快午時三刻了。
明朝殺人還在西四牌樓,清朝才改到宣武門外,也就是菜市口。按《大明律》,罪行不是太嚴重的,留到秋後問斬,很嚴重的不赦重罪,那當然不待期、立決了。
方孔炤到的時候,已經圍得人山人海,方家的仆人只能是撒了點碎銀買前面的人讓讓路,擠到街口一座茶樓、高價要了二樓臨街的座。
他們一開始還奇怪,西四牌樓隔三岔五殺人,今天怎麽人這麽多。稍微問了一下才知道,尹先民何一德居然被判了剮——
如果只是兵敗失地,哪怕輸得再慘、指揮再不當,或者賣隊友,最多也就是個斬。可尹何二人居然還涉及主動從賊、投降張獻忠後還幫著張獻忠一起進攻來光複失地的官軍,最後還幫著張獻忠死守拖延了一陣衡州城,這就必須凌遲了。
這些情況,方孔炤和方子翎原先也是不知道的,至少沒注意到,看來還是這幾天刑部徐石麒親自過問,嚴刑拷打,多逼問出來的情況。
其實方子翎倒是聽大哥提起過,尹何二將最後在守衡州時,只是想跟沉樹人談談條件,比如赦免他們的罪行,他們就投降。是沉樹人不許諾赦免,他們為了求生才堅持抵抗,最後被手下的人綁了賣了。
但不管怎麽說,流賊都跑了還抗拒官軍,沒有第一時間反正,哪怕是為了活命,也是加重的罪狀。
如果當時直接投降認罪伏法,可能就輕判一個斬立決,非要抵抗,最後淪落到凌遲處死。
而且,這些罪行,經過看熱鬧的吃瓜群眾的傳言,就越說越嚴重了。方子翎明明白白聽到,隔壁桌幾個東林黨的讀書人,估計是秀才們,在那兒義憤填膺:
“聽說這尹先民、何一德就是天生的賤骨頭!張獻忠一到長沙城就投降!張獻忠都走了,他們還自告奮勇為張獻忠斷後!
死守衡州城想掐斷沉撫台的糧道,不讓沉撫台立刻緊追張獻忠!要不是這兩人帶兵拖延,說不定張狗都已經被沉撫台追上殺了!”
方子翎一聽這話,也是頗不以為然,內心是很想駁斥這幫無知腐儒。但理智告訴她,這種誤會想誤就誤吧,反正對沉家人和方家人都是有好處的,可以幫著開脫責任。
而一旁官場經驗豐富的方孔炤,更是聞言後心中一凜,低聲點撥女兒:“這刑部尚書徐石麒,怕是都在向沉賢侄示好了。
之前聽說他被周延儒敲打,這是擺明了順著周延儒、陳新甲、蔣德璟想看到的說法辦桉子呢。沉賢侄也是好手腕呐,不知沉家到底花了多少銀子,
竟能讓六部尚書有三個幫著他說話,要是徐石麒也拉下水,那就是四個了。除了禮部、工部,其他都念他的好。”
方子翎臉色一白,不是很想相信這種說法,她失神地喃喃:“爹……你是說,沉大哥在京中的人緣,都是使了銀子的?他不是這種人吧?”
方孔炤不由好氣又好笑:“想什麽呢?大明朝到了如今這步田地,誰不用使銀子?只能說,他也是身不由己,未必全靠使銀子,但肯定是使了不少銀子的!
你想那麽多幹嘛,這事兒說起來對我們也有好處。至少尹何背走的罪孽越重,張獻忠陷湖廣的牽連就越少,別人的罪責就越輕。再說了,東林坊間這麽傳,徐石麒也未必有多判他們幾刀。”
方孔炤剛剛悲憫地說完,那邊也差不多要行刑了,行刑官還宣布了具體的判罰,聽說只是剮八刀,
方孔炤這種老油條,也就立刻判斷出,徐石麒最後說“尹先民何一德試圖掩護張獻忠,拖延沉樹人追擊”的說辭,並沒有因此加重刑罰。
因為八刀已經是凌遲裡面刀數最少的了,看來徐石麒還是有原則的,雖然描述得罪行更可惡了,該剮的刀數卻沒加。
街口行刑官宣布完後,劊子手就扯了尹何二賊塞口的破布,二人也立刻大罵起來,還試圖辯解攀咬。
不過凌遲的第一刀就是割舌頭,劊子手動作也快。
只見他非常凌厲地一肘、猝不及防鑿在尹先民小腹上,讓對方立刻痛呼失聲、張大了嘴,然後一把小巧的解腕尖刀利落地伸進嘴裡一剜,一根舌頭立刻剜落,攀咬辱罵之言也就成了含混地吐血聲。
不一會兒,兩人都被剮夠六刀,最後一刀剜進心窩,徹底了斷。
京城百姓紛紛歡呼雀躍,對這兩個給張獻忠當狗的狗賊屍體,亂丟爛菜葉子和土塊汙穢。
“人心向背,何至於差異如此之大。這大明江山,活在各處的人,怕是都難以理解活在別處的人吧。”
方子翎久居閨閣,出遠門確實不多,一想到京城這邊的百姓,對於給流賊賣命的人,如此同仇敵愾發自肺腑地仇恨。又想到陝西、河南從賊恨官者也是前仆後繼,方子翎不由開始懷疑人生。
大明實在是太遼闊了,大明的不同部分,百姓的人心向背差異,也實在是太大了。
陝西人的仇明,和江南、京城百姓的擁戴大明,都不是假的,也永遠無法理解對方的立場。
……
感慨了一番後,方子翎跟著父親的車駕,繼續去了周閣老府上。
周延儒很忙,讓方孔炤等候了很久,才抽空接見——當然了,謝恩的珠寶,早在接見之前,就已經送了進去,否則也未必能那麽快被接見。
方孔炤當然也不會說出那些齷齪求官的話, 他現在其實也不是非常急於再找個缺,反而擔心的是去錯地方。
所以一見面,他只是非常得體地謝周延儒的明察秋毫,別的並沒有多說。
周延儒也是人精,看方孔炤沒露出求複職的嘴臉,知道他是個知進退的,客套一番後,便勸勉:
“方賢弟不必憂慮,你治湖廣時,也算勤勉。如今沉樹人能破張獻忠,也與湖廣此前的基礎分不開。
如今李自成張獻忠四處流竄,西北官員人人如臨大敵,很快就會出缺的。一旦陛下需要人分憂,還需要我等一並勠力同心、奮而忘身才是。”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周延儒確認對方不急之後,就暗示,可以在京城住一段時間,如果有機會,年底的時候再例行排缺。
如此一來,後續前途的事兒也算先下了定了。方孔炤覺得,京城一時半會兒肯定還是安全的,那就帶著女兒,在京中運作。
反正也快入冬了,年底之前這幾個月,就幫方以智、沉樹人他們當當京中的眼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