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幾個千總,卻絲毫不覺得梁以樟的舉動有什麽問題。
畢竟梁以樟是把全家性命賭上了這一把,賭死守商丘。能活下來,還能成為忠臣、功臣,誰會不狂喜如瘋,能活誰會想死。
千總們反而覺得這是府台大人真性情,對其態度也頓時出現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滿口子地恭維吹捧。
其中一個千總,還義正詞嚴痛哭涕零地倒戈悔罪:“府台大人神算!保得商丘軍民無恙,都是大人的功勞啊!咱之前都是被宋守備蠱惑、豬油蒙了心!”
“府台大人您不知道!都是宋權那廝主動召集我們,把流賊‘如果遭遇頑強抵抗後再破城,就會屠城’的卑鄙作風告訴我們的,不然我們也不會怕!
這宋權簡直就是處心積慮蓄意動搖軍心啊!只要府台大人您一句話,我們立刻把宋權那狗釀養的抓來!”
梁以樟也是這時候才徹底確認了內幕,森然冷笑:“竟有此事?那宋權就算是主動通敵叛國了!還不拿下!”
說完後,他也顧不上宋權這種軟骨頭的下場了,下了城樓後他就瘋狂策馬回知府衙門,去向潞王殿下報喜,說沉撫台的救兵來了。
而幾個千總得令,為了洗脫自己曾經動搖的罪責,當然是如狼似虎奔去宋守備所在的西城門城樓。
大家都很有默契,一路上絕不提前泄露消息,直到衝到宋權面前,宋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呢,結果被輕松拿下。
……
城頭官員將士因為援軍抵達而歡呼雀躍的同時,
知府衙門隔壁的一處清淨大院內,此時此刻,一群紈絝宗室正在那兒焦躁不安。
原因無他,只因他們並不知道外面隱約的動靜,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院子當中,一個比潞王年紀還略大的中年人,在那來回踱步,口中煩躁地咬牙切齒:
“怎麽這麽大動靜?怎麽這麽大動靜,不會是流賊又全力猛攻了吧?王叔,您當初要是早聽我言,咱什麽都拋了,輕裝繼續南逃,甚至直接去鳳陽,也沒那麽多事兒了。”
這人正是嗣福王朱由崧,說是朱常淓的侄兒,實際上年紀比當叔叔的還大一歲。他的逃跑經驗比朱常淓更豐富一輪,所以隱約聽到槍炮聲就開始後怕。
原本的歷史上,朱由崧在洛陽、懷慶先後被破時,也是去投奔了堂叔庇護,然後潞王、福王、周王、趙王一起南下。
如今區別只是在於周王還沒出事,還被圍困在開封城裡,其他河南諸王凡是活下來的,基本上都一路逃一路聚攏,並沒有受到蝴蝶效應的影響。
朱常淓被侄兒搶白,原本應該拿出長輩的尊嚴來,但此刻侄兒所言似乎更有理,他也不由弱了氣勢,只是解釋:
“孤豈是舍不得財物?這是擔心護衛不足,兵荒馬亂,走不到鳳陽府。何況藩王無宣召不得入三都,不僅南京北京去不了,連去中都鳳陽,都是可能被人彈劾的,咱謹慎一點有什麽錯?
再說到了鳳陽又一定比這商丘安全了?當初誰知道流賊還會那麽快往這打,孤不過是略作觀望……”
朱常淓覺得自己的決策沒問題,他最怕被崇禎這樣嚴酷剛毅的侄兒皇帝斥責了,哪怕逃命的時候,依然在擔心朝廷法度。
藩王是不能隨便進京,甚至不能隨便靠近京城的!明朝的這條制度,不僅包括針對北京,也包括南京和中都。
尤其是崇禎十五年底這個節骨眼上,這種事情就更敏感了。
因為如果哪一天北京失守,大明的另外兩都都是有可能隨時直接頂上去,轉正為實際行政首都的。
如果在那個時候,某個藩王在鳳陽城內或者南京城內,豈不是有了就近被大臣們擁立的可能性?
這種嫌疑,膽小怕事的人肯定要躲得越遠越好,否則惹了一身騷,或者將來崇禎緩過氣兒來秋後清算,豈不是要吃大虧?
“都火燒眉毛了,彈劾就彈劾了,命要緊啊!”朱由崧也不由怒了,對死亡的恐懼讓他無視了對堂叔的禮貌,也暗恨堂叔的懦弱無能。
要是他能自己說了算,別說去鳳陽了,就是逃去南京又如何?
天下都這樣了,富貴險中求!真要是他那個皇弟和侄兒們出了點意外……嘖嘖,潑天權貴,就在眼前呐!
就算賭錯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朱由崧這人相比其他伯叔兄弟,還是挺敢賭命的。
可惜,他現在是寄人籬下。王府的衛隊侍從都是堂叔的,堂叔此前要求穩,他想賭也指揮不動那些人,
最後竟落到現在這步田地,立於危牆之下,恨呐。
……
兩人爭執之間,朱常淓因為軟弱,很快落下氣勢,也驚動了越來越多的侍女,眾人急得團團轉。
好在還有明白人,也知道這時候不該吵架,於是總算有一個小姑娘跳出來勸架。
她十四五歲年紀,明媚純淨,娉娉婷婷,令人見之忘俗。只聽她護著朱常淓、對朱由崧發難道:
“福王兄!要不是我父王收留你,你怕是已經死在懷慶了吧,你不知恩報德,還要吹毛求疵、以侄犯叔?你以為我父王跟……也是貪財如命之人呢?
他是怕女卷多了,千裡奔波路上有個閃失。你這種隻管自己逃命,連母、妻都丟下的,你還算不算男人?”
這小姑娘原本是想說“你以為我父王跟你爹一樣貪財如命,最後被李自成殺了,家產照樣被分光”,
但轉念一想,老福王畢竟也是她伯父,她要是也以卑犯尊,沒大沒小,也就沒有勸架的立場了。而且死者為大,不管老福王當年如何貪婪搜刮,死都死了,積點口德吧。
“你……”但朱由崧依然忍不住大怒,他被堂妹駁斥,雖然對方話沒說完,可他完全聽得出弦外之音,眼看著他就要不顧以男欺女,上去跟堂妹開撕了。
原來,這小姑娘正是朱常淓的獨女,潞王府的小郡主朱毓嬋。
朱常淓今年才三十四歲,卻身體虛弱佞佛,所以男女方面已經精力不太濟了,偶爾寵幸妃子侍妾,也多半需要對方伺候,自己動。
十幾年前,朱常淓剛二十歲光景時,還算短暫龍精虎猛過幾年,也留下了一個女兒長到成年。只可惜好色無度,索求過猛,身體很快垮了下來。
當時另外妃嬪侍妾也有懷孕的,但其他兩個女兒生下來都幼年夭折了。而兒子更是連活著生下來的都沒有,最多就是直接沒保住,流下來時就已經是死胎。
這種死亡率,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並不是開掛,因為明末王室的健康狀況本來就有很大問題。
比如朱常淓的堂兄、光宗朱常洛,不就是生了七個兒子隻活了倆、十個女兒隻活了仨,死亡率都超過七成了。
不然也輪不到天啟、崇禎這倆當皇帝,光宗自己也是才當了一個月皇帝就暴斃了,天啟也二十多歲年紀輕輕就死了。
隆慶、萬歷開始,藩王健康狀況不好的才是主流。
朱常淓如今性情懦弱,多半也跟他的家庭狀況有關,因為他沒兒子,很多事情也就沒野心去爭,和氣過日子就行了。
真要是爭到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他也沒兒子可以傳啊,爭了幹嘛呢?
他也知道自己的身體幾乎不可能生出兒子了,就愈發吃齋佞佛,每天不是玩音樂就是鑒賞古玩、青銅器,久而久之也就覺得這樣很瀟灑很爽。
此時此刻,堂侄兒朱由崧和女兒朱毓嬋鬧了起來,朱常淓也是一陣頭疼,勸了好一會兒,越鬧越亂。他隻覺得心臟都絞痛起來了,隻想緩口氣,一股無力感也是油然而生。
好在,就在他鬱悶至極的當口,一個好消息,總算是如久旱逢甘霖般降下。
“殿下!潞王殿下!喜訊啊!大喜啊!”院子外面陣陣喧鬧,還有滾滾的馬蹄聲飛快由遠而近,隔著幾進院子都能隱約聽到是歸德知府梁以樟的聲音。
朱常淓一陣鬱悶:不是說好了要保密、不讓人知道自己的存在麽?才幾天,這廝竟忘了守口如瓶?
他懷著不忿,跑著就要衝向院門口,親自喝令梁以樟噤聲。但剛才被吵架吵得頭疼,此刻一急,差點兒眼前一黑。
幸好朱毓嬋眼明手快,連忙兩步上前扶住父親,回頭還呵斥侍女們:“你們都是瞎的嘛?還不快來扶著!”
剛才怕殃及池魚的侍女們,這才連忙上來接過。
一陣忙活,梁以樟已經過了兩進院門。
朱毓嬋知道男女有別,本來該回避,但她怕父親激動,隻好一個眼色讓其中一個侍女拿來隨時備著的面紗和帷帽。
剛剛戴好,梁以樟已經出現在垂花門內,朱毓嬋也不顧越俎代庖,冷靜喝問:“梁知府!我父王一再讓你保密我等行蹤,你為何這般冒失、剛進院門就吆喝!”
梁以樟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激動過頭了,為了謝罪,他也隻好先跪下行禮:“潞王殿下、郡主恕罪!下官只是一時激動,並無惡意。
下官正要教王爺得知,已經無需保密行蹤了,城外的闖賊袁宗第部,已經被朝廷援軍打破了一側營寨!是湖廣巡撫沉樹人奉陛下之詔,北上河南迎擊闖賊!
其麾下總兵黃得功、參將朱文禎部,已經殺到商丘了!至少有一萬騎兵!有如此雄兵庇護,大王與福王等定然都可安然撤走了!”
朱常淓一聽,瞬間表情精彩起來,先是驚愕,不敢置信,隨後狂喜:“朝廷有一萬騎兵來救?還打破了圍城?天無絕人之路啊!快, 回去給孤再抄三卷法華經!皇天保佑啊!”
“是黃得功黃闖子的騎兵?那定然是精銳得很了!我兩個月前就說,該經鳳陽去安廬,到黃闖子的防區再歇腳,定能安然無恙!王叔你早聽我的也不用走這些彎路了!”
福王朱由崧也是跟著驚呼竊喜,雖然還夾雜著吐槽,但顯然已經沒有剛開始時那麽刺頭了。
反正問題都解決了,堂叔畢竟收留了他兩個月,還是應該感恩戴德的。
梁以樟等他們最初的驚喜平靜下來後,才繼續說道:“下官已經派人在城上跟黃總鎮交涉,他們也已經意外得知了殿下等正在城中。殿下如要突圍,還請移步,勸慰黃總鎮,親自向他下令。”
朱常淓連連點頭:“應該的應該的,孤與諸侄若能脫險,定然要翔實向陛下上奏這商丘之戰的殊勳。梁府台你忠義可嘉,自然當有升賞。
黃總兵、朱參將公忠體國,奮而忘身,至此多難之秋,更要好好重用。請梁府台快快帶路,孤親自去見諸位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