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獵冬風之中,明湖廣巡撫、賜國姓克虜伯朱樹人,難得穿上了戎裝鎧甲,腰懸一柄做工精良的極品倭刀,左右各挎一把鋥亮包金的六發轉輪手槍,親自登上了一條八百料的大型江船,準備啟航。
八百料的大船,在黃河或者淮河裡,幾乎是無法航行的,但是在長江裡,那就不叫個事兒了,還能江海通用。
這條大船,也是朱樹人的旗艦,還是他小弟鄭成功孝敬的。長江以北的水域,鄭家的船沒法用,但剛好在長江上,鄭家的船還是能比沉家的更大一些。
方孔炤和王公公暫時不會那麽快啟程,他們還得再等幾天,一來長途奔波勞累,還需要休息,二來他們手頭也沒有軍隊,光杆司令去了也沒用。
總得等朱樹人在重慶周邊站穩腳跟了,過個十天八天的,才輪到他們赴任交接。
不過,方家人還是會跟朱樹人的家人一起,來碼頭踐行。
朱樹人幾個侍妾,眼睛都微微有點紅,但又怕不吉利,不敢哭,只是癡纏讓他保重。
尤其是卞玉京才跟了他三天,就要分開,更是怨念不已。
陳圓圓知道她不好意思開口,隻好親自幫著姐妹們一起問:“公子此去,不知又要把我們姐妹甩下多久。”
朱樹人也是大包大攬地許諾:“好了,沒什麽大不了的。這次跟之前去長沙、去開封打仗都不一樣,不會甩下你們好幾個月的。
最多個把月,我在重慶站穩腳跟,就派船來接你們過去,運氣好的話,還能在重慶團聚過年呢。我已經跟王公公說過了,光複重慶之後,我暫時移駐重慶,可能要好一陣子不回湖廣呢。
如果一切順利,明年正月之後,咱表奏密之兄擔任湖廣兵備僉事,這樣我在重慶時,這邊的軍備防務也好有個文官統一提調統籌。”
聽說只是分開半個多月,四女都消停了些,也重新展顏強笑,讓朱樹人不用擔心家裡。
朱樹人與眾女一一擁抱撫慰告別,又看到卞玉京與其他三女不一樣,今兒出門還讓貼身侍女扛了一個包裹,他便不由調笑:
“這是做什麽呢?莫非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是我真丟下你們幾個月,你就想偷跑上船,跟著一起去重慶不成?這行李都收拾好了。”
卞玉京臉色一紅,但很快就理直氣壯地反駁:“奴家哪有那麽沒志氣、貪圖狎昵,公子不想帶我們,自有不帶的理由,奴家和姐姐們好好在家守著就是。
這也不是行李,是一套《史記》,幾冊《新/舊唐書》,幾冊《新/舊五代史》。奴家知道子翎姐一會兒肯定也會來送行,跟她約好了交換些書看。”
自從昨日挑明了雙方關系後,方子翎跟朱樹人家裡的女人們,關系也稍稍融和了一些,尤其跟卞玉京,更是水到渠成有了一起讀史品評的默契,這麽快就立竿見影了。
朱樹人卻是不解:“你也太小看子翎了吧,她飽讀詩書,絕對比你多,這些書,還用你借給她看?”
卞玉京:“是換著看!不是借!”
朱樹人:“那有什麽意義麽?”
卞玉京:“當然有啊,我的書,有我自己隨興點評批注,子翎姐的書,當然也有她的筆記批注。換著看,才能知道彼此解讀見解有多大差異,見賢思齊,裒多益寡。”
朱樹人一愣,旋即才恍然。
明清時人,讀書也是喜歡在凋印文字的字裡行間,批注發書評彈幕的。《紅樓夢》有脂硯齋的脂批本,《三國演義》有毛宗崗的毛批本。更早的時代,《三國志》還有裴注,都是這個道理。
閨閣之中學富五車的女子,閨蜜之間換著發書評發彈幕,在當時也不是沒有。
後世清康熙年間的杭州文人吳舒鳧,他就續弦過兩次婚姻,有前後三任老婆,每次新老婆進門,收拾夫君前亡妻的遺物,就會發現一本寫滿了書評彈幕的《牡丹亭》,
然後新婦就在前人遺著上繼續讀、繼續發書評彈幕,與已經作古的故人交流,形成了《牡丹亭》的一個批注版本,史稱《吳氏三婦合評牡丹亭》。
朱樹人所處的時代,當然比吳舒鳧早了好幾十年。估計這一世,以後就會留下一堆《方卞合評xxx》,說不定還不僅限於歷史書,連女頻言情戲曲唱本都會搞出大一堆合評本,互相吐槽。
看來女人有點共同的興趣愛好,對於后宮和諧也是有幫助的。都去吐槽古人寫得不好的地方,也就沒那麽多精力爭風吃醋了。
這種嗜好可以鼓勵培養,還要創造條件讓她們去折騰,就不會天天算計丈夫了。
朱樹人如是暗忖。
他正在走神,很快方家人和王公公也來踐行了,朱樹人也連忙上去見禮,細節自不必提。
方子翎也免不了又跟他說了些體己話,讓他保重。
最後讓身邊侍女跟卞玉京的侍女,跟社團接頭似地,一手交書一手交書,然後偷偷摸摸散了。
朱樹人當時已經揚帆起航,在甲板上看著岸上二女交易,也是不勝感慨:這世道,女人讀書、點評古人,還搞得跟做賊似的,以後沉家立了規矩,這些東西都明著來不就行了。
……
船隊起航後,逆流而上緩緩前行,大約也能日行一兩百裡。冬季長江水量較少,流速也緩些,逆流而上便沒夏秋那麽費事。
算算行程,初六才能到江陵,初七到夷陵,再往後進入三峽,流速加快,行程就會更慢一些。從夷陵到奉節的六百裡,只要還要走六七天。臘月半之前能到白帝城,就算不錯了。
旗艦之上,朱樹人每日閑著無聊,除了在艙內讀書,便是出艙四處巡視,與將士們談心。或在甲板上架設箭垛,練習射術,修身養性。
劉國能和袁時中,也都跟他同船而行。
劉國能雖已跟著朱樹人混了兩年,但此前還真沒在朱樹人的直屬指揮領導下作戰過,都是自成一軍,隨機應變。所以對這位頂頭上司的日常生活作風做派,並不算太了解。
在劉國能刻板印象裡,朱樹人雖然深諳韜略,指揮若定,料敵千裡,但多半也該是個儒將形象,畢竟人家是無梅村先生門下,兩榜進士,天下名士。
最後卻看到朱樹人親自在甲板上射箭,而且射術居然還不差,著實讓劉國能刷新了認知。
袁時中就更是謹小慎微,唯恐自己曾經從賊的經歷被看不起。這次撫台大人居然如此推心置腹,跟他們同船,一點都不擔心他們情緒不穩定,這也著實讓袁時中感激涕零。
更讓他很緊張,總想著好好表現,怕手下舉止出錯失態、流露出流賊習氣。
過了幾天之後,大家慢慢磨合熟絡,氛圍才漸漸放松下來。
這天已是臘月初八,船隊剛過夷陵,要通過西陵峽去秭歸。
江面漸漸狹窄湍急,船只靠著自身劃槳動力和風力,已經難以前行。
好在大軍也都有準備,提前組織了足夠數量的民夫,給大船前桅和船頭縱桁綁上粗麻繩,讓纖夫拉纖通過。
事實上,自古夷陵縣、秭歸縣、巫縣這三個縣之所以存在,而且人口數量明顯超過當地耕地所能養活的規模;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當地百姓有很大一部分,都會在農閑時兼職纖夫的工作。
從過往商旅身上賺點辛苦錢,拉一條船走上幾十裡路過峽谷,弄個一兩鬥粗糧,也能活好幾天。
不過如今秭歸縣這邊的民夫、百姓,卻都不是原本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了,至少絕不是一年前就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而是張煌言一個月前剛剛組織移民過來的。
原因無他,原本秭歸、巫縣的百姓,在張獻忠盤踞於此、極度缺糧的那段時間,早就被吃乾抹淨敲骨吸髓了,
要麽從賊給張獻忠當兵,勉強有條活路,而不肯當兵或者沒體力沒資格當兵的,早就被抹殺殆盡。
張煌言光複此地時,拿到的幾乎是一片無人區。為了給即將到來的大軍拉纖,都得提前移民。
好在張煌言的內政水平還行,戶籍整頓工作做得也扎實,加上他之前接手的荊州府,是湖廣少有的不曾被兵災破壞的府。那兒畢竟是原先方孔炤當湖廣巡撫時的駐地,人口稠密,有的是失地無地農民。
張煌言就優先挑無地貧農移民,以獎勵誘導自願為主,承諾來了就給吃幾個月軍糧,由官府養到明年春荒結束後,這期間只要幫著拉纖就好。
明年開春時,還可以自由耕種原本當地居民留下的田園,官府會給重新登記造冊承認地權。
有了這兩個優惠的條件,才短時間內就吸引到了幾萬人,拖家帶口分散到秭歸、巫縣居住。
此時此刻,看著這些瘦骨嶙峋的纖夫,朱樹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於是他吩咐,趁著船靠近岸邊綁纖繩的工夫,讓將士們把裝備卸了留在船上,除了水手以外,其他馬步軍將士都下船,沿著長江岸邊爬山步行,馬匹能牽下來步行的,也正好溜溜馬。
人都下了之後,船也能變輕一小半,拉纖便輕松些。
這番舉動,更是讓隨行的劉國能、袁時中頗有觸動。
兩人紛紛感動流淚:“大人真是愛民如子,我大明的文官,要是都如大人這般,哪裡還會有流賊,唉。”
朱樹人不以為意:“這有什麽?本官好歹還能騎馬而行,那些步卒將士才辛苦呢。坐了那麽多天船,跑馬活動活動筋骨,得其所哉。
船上的箭垛也射膩了,上岸打幾隻野獸正好提提神。這就快大雪封山了,猛獸找不到食物,肯定會狗急跳牆的吧,說不定見到大群人馬,也依然敢衝出來。
反正那些會衝出來的野獸,肯定也會餓死在這個冬天裡,讓它們廢物利用,免得死前白白餓掉膘,也算是慈悲了。”
劉國能歎服:“大人文武雙全,如此尚武,實是末將平生僅見,末將跟朝廷文官打了那麽多年交道,沒有人如大人這般……這叫什麽來著?酒酣胸膽尚開張,親射虎,看孫郎?”
朱樹人詫異:“幼?老劉你還會拽文了?還知道東坡居士的詞呢。”
劉國能尷尬訕笑:“我那不成器的崽子,在南京跟著梅村先生念書時,給我寫家書匯報,拽了這麽幾句文,咱覺得有氣勢,就強行記下了,別的是真不知道,就會幾句話。說是東坡先生,當年也是心懷天下,卻淪落黃州團練,與大人您起家之地暗合呢。”
朱樹人笑笑,誇獎了幾句,心說劉國能這人想改變自己的粗鄙出身,那真是下了血本了。
這種人,用著才放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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