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煌言的腦子就要比他靈活一些,畢竟人家歷史上是能率領抗清隊伍轉戰近二十年的一方豪傑。
如今跟著朱樹人配合多年,他對這位雄才大略的表弟了解也非常深入。
所以聽了顧炎武的轉述後,張煌言雖然當天沒有琢磨過味兒來,一兩天后,卻也慢慢體會到了朱樹人的潛台詞。
“表弟這莫非是有點想養寇自重,留個籌碼在手上。防止陛下的亂命,拿他四處救火麽?”
剛想到這點可能性的時候,張煌言也是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試圖把這種可怕的念頭從腦海裡驅趕出去。
但是思想這種東西,一旦萌發了,就是最難消滅驅逐出去的——現實世界可沒有《盜夢空間》或者《女神異聞錄》,想改心洗腦還是省省吧。
冷靜下來之後,張煌言覺得這種想法也能理解——如今都崇禎十六年了,有這樣想法的武將、督撫,其實遠不止一個。
對皇帝的忠誠不絕對,並不就是想取而代之,這裡面還是有很大的差距的。
尤其崇禎這人愛面子,政策缺乏彈性,地方督撫和武將一點小失誤,就容易被上g上線問罪削職。所以很多生出保存實力、養寇自重想法的官員,圖的只是一個自保。
他們並不想要取代崇禎,想的只是崇禎也沒法撤換他們。
張煌言反覆琢磨,覺得表弟最多也就是這種心態。
考慮到崇禎不讓他升總督、兼撫四川,要安插方孔炤來分化,還不讓他和方子翎聯姻……
這麽多操作下來,也算是君疑臣在先,臣為了自己的安全留點後手,無可厚非。
心病去了之後,張煌言好歹也知道該怎麽做了。而且他不僅要自己做,還要潛移默化給同行的劉國能、袁時中、朱文禎也灌輸,讓他們不要去多想撫台大人和陛下之間的對錯,隻管執行命令,打好眼前的仗。
張煌言還得適當地借用朱樹人和顧炎武往年提供的理論武器,再強調一下“亡國”和“亡天下”的區別,
稍稍灌輸一下民族主義,讓這些將領們心中進一步植入“眼下漢人江山危如累卵,一家一姓的榮辱,遠比不上驅除韃虜,確保漢人不被奴役來得更重要”的想法。
這種說辭,如今拿出來還稍稍顯得有點早,畢竟韃子還沒進北京,但大家也都能理解,提前灌輸起來也不算錯。
如此幾日之後,從精神思想準備方面,和攻城的物質準備方面,都準備充分之後,張煌言便帶著部隊,對樂山縣展開了攻城。
這天,已經是二月二十四了。
……
孫可望抵達樂山周邊,阻擋水路官軍北上,也有十幾天了。
這段時間裡,他的心情同樣忐忑複雜。
在張獻忠諸義子中,孫可望算是至今為止最受信任的一個了,誰讓大半年前,他勸張獻忠別去湘西,別到長沙和衡州跟官軍糾纏,這個勸諫最終被歷史證明非常正確呢。
相比之下,李定國和劉文秀,都在那次決策中,被張獻忠扣掉了好多印象分。而李定國後來更是有一系列的作戰不力和保存實力嫌疑,被張獻忠進一步冷藏。
但是,孫可望的受信任,也在入川成功之後,撕開了第一道裂痕——打下重慶的時候,孫可望也跟李定國一起,勸諫了張獻忠別搞屠殺,應該盡快收攏民心,而不是“屠一城,
以所得錢財拉攏周邊沒被屠的城的窮人”。至於當時拉攏民心和壯丁需要錢財,孫可望也覺得沒必要非得搶劫,因為張獻忠此前逃離湘西的時候,手頭還是有一大筆通過在湖南屠掠所得的金銀細軟的。
當初在衡州之戰結束後,朱樹人讓朱文禎以騎兵追擊,倒也追回價值數百萬兩的財物,但畢竟沒法全部追回。
張獻忠在湖南時,大搞屠城劫掠,巔峰時所得何止一千多萬兩?就算被朱樹人後來截獲追回一半上下,張獻忠抵達黔中道時,至少幾百萬兩的金銀還是有的。
如果把湖南地區屠殺搶到的余錢,統統用來散財收買四川人,說不定在重慶就能徹底站穩腳跟。
但張獻忠顯然是窮怕了,總覺得身邊如果連三五百萬兩余財都沒有,就容易出現“把軍隊賠光之後,下次再想隨時東山再起的本錢都沒了”的情況。
他的守財奴心態,讓他必須確保自己軍中的財富如滾雪球一般,不能徹底把本花光。這種心態最終也導致了重慶城內的二十多萬人被屠殺一空,全部搶光。
孫可望在那次勸諫中,跟義父留下了一些裂痕,還感歎:好不容易到了一個百姓閉塞淳樸、不知道我們在外地劣跡的地方,不趁機假裝仁德收買人心,還是以老樣子屠掠,如何能得人心長久?
(注:此為史實,張獻忠初入川後的屠戮,孫可望和李定國都有過微詞。當然也不排除是因為他們最後跟南明和解了,認了永歷為正朔,所以《明史》給他們留面子說好話)
當然,這種裂痕,是張獻忠和他的三大義子都有的,並不唯獨針對孫可望。但隨後一個多月裡,張獻忠軍內部,又出現了一些新的矛盾,一時暗流湧動,人心惶惶。
張獻忠軍此前在重慶屠城時,說是“二十余萬為之一空”,但實際操作上,也並不是把所有人都殺了的,主要是殺男人,老人,還有男童。
對於那些年輕少女,任何時代的屠城,其實都不會全殺,因為人都是有獸性的,張獻忠麾下的幾萬老營兵跟著輾轉多年,基本上都是光棍,曾經有過老婆孩子的,在多年輾轉中也都失散了。
如今過了那麽久苦日子,好不容易進了天府之國,見到女人哪裡舍得全殺?當然就被略為士卒妾侍,隨軍帶著了。
但是,也因為張獻忠軍入川後幾場大屠殺,這些年輕女人很多都是家人被屠戮一空的,對張獻忠也就懷上了刻骨仇恨。
跟隨普通士卒一兩個月後,這些女人有些也認命了,而那些當兵的,也開始意志松動,有些日久生情,也不再當奴婢看待,是真心想讓這些女人生兒育女,好好過日子。
結果,在這種情況下,官軍進入了重慶,開始反攻,消息傳來,軍中這些娶了巴蜀女子的老營士兵,也開始內部不穩起來。
有很多女卷都開始吹枕邊風,私下裡傳說秦良玉秦總兵得了外兵增援,不日定能光複,而這些女子跟張獻忠有全家被殺之仇,怎會不趁機鼓動男人另尋出路、別跟屠夫一條道走到黑?
偏偏孫可望的部隊,此前因為勸諫張獻忠別屠殺的力度最高,所以他軍中將士私下裡接收四川女人的比例也最高。
張獻忠察覺到軍心不穩後,連忙下了一條嚴令:嚴禁入川將士娶本地女子為妻,違令者軍法從事!(這條命令也是史實)
最多只是允許追認現有的既成事實,把這些搶來的女人當奴婢發泄凌辱,但絕對不許娶妻生育。
這條命令被暫時嚴格推行了下去,但人心的浮動肯定是免不了的。那些再苦逼地區流竄了十幾年的積年老賊,發現可以在天府之地有相對入眼的美女安分過日子,誰還願意被禁止娶妻?
反而是四川本地新歸附的壯丁,不受這條禁令的限制,他們本來就是本地人,娶本地女也是天經地義的。如此一來,不患寡而患不均,陝、豫老營的人心浮動就越來越明顯了。
歷史上張獻忠入川後,怨恨“川人多反我”,從而越來越仰仗屠殺,最後失了人心,多半也有這層原因吧。
他可能做夢也沒想到,到了一個美女比較多的地區,反而靠著這種鈍刀子瓦解人心,把他多年心跟刀子一樣冷的部隊給fh了。
在這一系列的騷操作之下,孫可望的恐懼越來越明顯,他深切感受到了朱樹人大軍壓境後,張獻忠部的前途實在難卜。
可他畢竟又是張獻忠相對最信任的義子了,直接投敵也說不過去,這才想到了折衷以求自保的辦法。獨領一軍請命去堵截南線的官軍水路軍。
張獻忠考慮到他確實能分薄官軍的軍勢,減輕成都這邊的壓力,加上劉文秀李定國更加不可用,也就同意了這個計劃。
與此同時,張獻忠也算是被孫可望的建議所啟發,舉一反三,不但往南線派出了孫可望,還望北線的綿竹、江油一帶派出了劉文秀。
不過劉文秀帶走的兵力並不多,張獻忠要的只是劉文秀守好成都往北撤往劍門關、進入金牛道的退路,這樣成都實在要失守的話,還能帶領少量嫡系隱姓埋名逃亡多條路。
張獻忠自己則帶著馮雙禮、李定國固守成都,並且以一部分兵力暫時前出到簡陽,成掎角之勢。
想著如果官軍勢大,野戰難敵,只能籠城死守,那就把簡陽的部隊收回來,如果野戰有希望,那就在簡陽直接與官軍決一死戰。
……
孫可望就是在這樣的局面下,在樂山與張煌言相持的。
相持之初,他也琢磨過好幾種應對與推演——最開始,孫可望還異想天開,想過萬一張煌言這路人馬戰力不濟,或者是先行攻城後受挫損失慘重,自己可以嘗試反擊反推,一路從樂山反攻到宜賓!
如果能打到宜賓,當然是最好了,因為那兒是岷江和金沙江匯流的交通樞紐,不但能進一步掐斷官軍補給線,讓官軍不敢冒進。還能在己方出現不測時,直接沿著金沙江逆流而上,逃去雲南。
孫可望也算了解過川滇交界的地理情況了,知道金沙江一直到老君灘之前,都是可以順利通航的。抵達老君灘後,以張獻忠軍那殘破的戰船水平,估計得棄船改走陸路,走陸路由烏蒙府(昭通)入雲南。
不過想法很美好,實際上他從頭到尾都壓根兒沒有一絲一毫的機會執行這個計劃。跟張煌言相持的最初這段日子裡,兩人也小規模交手了幾次,規模不大,烈度卻不低。
張煌言督領的是劉國能的部隊,還有朱文禎的騎兵策應,孫可望一切野戰嘗試都以失敗告終,而且是碾壓性的失敗。
孫可望驚訝之余,也意識到這支官軍的戰鬥力,絕對比大半年前遇到時,又增強了至少數成!
看來能在開封擊敗李自成的部隊,果然又得到了非常明顯的成長!部隊的武器裝備,也在朱樹人的精心督促下得到了提升,自己根本不是對手!
放棄了反推到宜賓的想法後,孫可望退求其次,這幾天裡殫精竭慮想到的新退路,就是一旦遭遇不利後走青衣水(大渡河),由川西經建昌道,沿著打衝河(雅礱江)南下,由會川衛(攀枝花)尋求南渡入雲南逃亡。
這條路肯定會更難走,但極端情況下他也沒得選擇。
對地理不太了解的人,大致可以把這條路理解為“逆走長z路去雲南”,畢竟大渡河金沙江都涉及到了,還是從川西山區迂回南下。
孫可望唯一不放心的,只是自己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放棄了義父孤軍逃跑,官軍會不會跟仇恨他義父那樣,也追著他不放呢?
或許義父還活著的時候,官軍也不至於對他太上心,但義父如果真死了,巴蜀官軍沒了靶子,會不會竭盡全力再樹一個新的靶子?
就在這樣的忐忑中,孫可望迎來了張煌言的全面攻城。
二月二十五,官軍已經在樂山籌備了足足十幾天了,該準備的攻城武器,當然是徹底齊備。
甚至因為時間過於充足,官軍都懶得讓那幾門42磅船首炮依然放在江面的戰船上使用,而是費了老大勁,把大炮卸下來,在陸上設置攻城炮陣地——
樂山縣城畢竟地勢險要陡峭,城池高度比較高,在名將江面上雖然也能勉強轟到城西的城牆和城門,但那一側臨江就有山坡,很難仰攻。
相比之下,樂山城東的坡度要緩得多,容易攻上這座山城。而且把大炮放到陸地上的臨時炮台,還避免了因為發射平台搖晃導致的精度下降,可以更好的瞄準了城門轟。
戰鬥開始後,官軍的攻勢就非常凌厲,孫可望一開始還試圖讓老營精銳以身作則上牆死守。
可惜樂山本就是一座小城,城牆城門城樓非常簡陋,唯一的防禦倚仗,就只是山勢的險峻陡峭,屬於那種至少八成防禦力都靠天然地形維持的存在。
官軍猛轟之下,城東的城門城牆半天都沒撐住,午後劉國能的部隊就張牙舞爪衝進了城內。 孫可望部下數千老營士卒和一萬多新裹挾的壯丁,就這樣被殲滅在樂山城內。
還有無數死硬軍官帶著心腹老賊士卒,眼看城破不可挽回,還試圖奪船渡過岷江,逃去西岸。
但官軍在岷江之上本就有戰船優勢,這種嘗試顯然是徒勞的。此地位於岷江和大渡河交匯的所在,本就暗流湧動水勢湍急,還有漩渦,無數水性不佳的北方賊兵,操船水平也不行,亂戰中直接翻船葬身魚腹——
說句題外話,之所以樂山這地方會有樂山大佛,就是因為唐朝以前,大渡河和岷江匯流處,水勢實在太凶險,暗湧漩渦實在太可怕,渡船過此十有七八都會死,才有和尚來這兒祈福可以修個大佛鎮江,讓大渡河匯入時的暗湧減輕。
(注:實際上是因為樂山大佛鑿建的時候,順帶把附近的山體鑿掉了一塊,把原本銳角對衝的匯流口,改變了流向,形成了鈍角順流,所以後來漩渦暗湧就減輕了。這是符合物理規律的,跟佛沒什麽關系。樂山大佛修建以前,岷江和大渡河的水是對頭衝的,所以暗湧特別大)
四川本地人至今通過這一帶都得小心翼翼,孫可望手下的外來戶旱鴨子還指望駕馭大渡河,豈不是自尋死路。
樂山縣城被飛速攻破,萬余偏師直接覆滅,讓孫可望挨了結結實實的當頭一棒,也讓他的內心愈發動搖怯戰。
他瑟縮在對岸的峨眉縣城內,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張煌言什麽時候會對他下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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