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崇禎年間,國家各方面也都拮據得很,兵荒馬亂、民生凋敝,大部分讀書人未必經得起京城昂貴物價的長期消耗。
所以朝廷也圖個省事,統一改回三月初一就考,好縮短舉子們會試後滯留京城的時間,早考早超生。
沈樹人和方以智都是第一次參加春闈,這麽緊迫的日程,也讓他們沒時間結交新朋友。
基本上看完榜知道自己有殿試資格,立刻就回去閉門準備。
……
殿試前一天傍晚,紫禁城內。
結束了白天的辦公之後,朱由檢伸了個懶腰,趁著禮部尚書方逢年過來奏事未走、他便順便關心一下殿試的名單:
“方卿,這次會試,可有發現什麽卓異賢才。明日的殿試名單,朕剛剛看了,你們給的評語,都是些老生常談,如何看得出舉子的人品!”
方逢年是來給皇帝送材料的,被這麽質問也是無可奈何:
“陛下,人品易作偽,學問卻做不得假。禮部取仕,只能評學問,至於舉子的人品,陛下明日可自行定奪。
科舉之道,本就是為革漢魏六朝察舉、中正之弊,杜絕虛情矯飾之輩。文章裡說得忠孝的,做人未必就真的忠孝。”
朱由檢一聽就挺不高興的,不過眼下殿試在即,他也不想跟方逢年計較。
如今這批六部官員裡,戶部、禮部、刑部三個部的尚書,皇帝都不太滿意。
那些尚書們自己心裡也清楚,覺得伴君如伴虎,萌生退意,很多問題上也不給皇帝面子。如果被逮到點小錯,正好罷官回家、逃離火坑。只要別犯大錯被殺就好。
大明朝的戰局形勢,大夥兒也都是看在眼裡的,如今京官真沒那麽值錢了,兩年換一撥尚書都屬於基本操作。
之前的戶部尚書程國祥就不用說了,如算盤珠子般撥一撥動一動,朱由檢讓戶部查點事兒,還得靠侍郎蔣德璟操持。
眼前這個禮部方逢年,之前則是和刑部尚書劉之鳳一起,為了一些司法意見,跟皇帝鬧了別扭。
主要是他們覺得崇禎去年出台的一系列處置貪官的新法太殘酷,不但殺本人,還株連殺家人。他們就勸諫皇帝,說按照現在的局面,這樣嚴格執法恐怕人心離散——
但崇禎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脾氣,見他們求情,就以為方、劉二人收了錢想撈人。
於是,去年年底,崇禎就把直接責任人劉之鳳罷免、下獄調查。刑部尚書的位置,現在還空著,由刑部的侍郎代理工作。
(注:歷史上崇禎最後也沒抓住劉之鳳的明確罪證,劉之鳳是被餓死在牢裡的,不了了之。)
方逢年也知道,等劉之鳳被處理完之後、蓋棺定論,說不定就會輪到他了。
當然,他不是刑部的,那事兒上他只是幫著勸諫幾句而已,還不至於被治罪,但罷官卻是大概率事件。
今天皇帝問起殿試名單,又說禮部做事兒不重視考生人品、評語不夠全面,方逢年便擺出大道理跟皇帝分析,頭鐵得很。
他知道,皇帝最近是被劉之鳳等一系列案子、搞得對全體朝臣的忠義都產生了懷疑。以至於皇帝都不在乎文官的學問了,隻想找點道德君子幫他做事,才有了這樣的偏執。
而他作為禮部尚書,必須提醒皇帝:自古指望道德約束是不可能的,漢魏六朝以人品選官,
最後的下場就是各種虛偽作秀,攀比誰父母死了陪葬多、守孝久、臥冰求鯉,其實都是假的! 朱由檢被搞得心情惡劣,果然生出了“等春闈工作結束後就罷免方逢年”的想法。
不過,眼下這幾天,還得忍。要是殿試錄取結果出來之前,禮部尚書被皇帝拿下了,那朝廷的面子還往哪兒擱?
朱由檢便強壓怒火,耐著性子,硬逼方逢年非要從殿試名單裡舉出幾個人品正直的人才,並且把之前的卷子送給他過目確認。
方逢年被逼得沒辦法,歎了口氣,隻好報了幾個名字:
“京城魏藻德,天津高爾儼,文章俱有正氣。不過臣還是那句話,人品是不能從文章措辭中看出來的,請陛下慎之!
另外,還有寧波葛世振、桐城方以智、蘇州沈林等人,文章措辭樸實,策論持重,有老成謀國之見,這幾人,在會試時取在中遊,陛下若有興致,也可一看。”
方逢年也不敢亂說,畢竟皇帝是要看原卷的。
朱由檢果然立刻讓人拿來卷子,挑出這幾個人,好好讀了一遍。八股修辭的好壞、起承轉合的優劣,皇帝也不是很專業,所以主要看每個人的政治態度。
魏藻德的文章,果然全篇都在唱道德高調,而且還唱得比較巧妙,立刻贏得了皇帝的好感。
而其他幾個,有些就比較務實,讓皇帝有一種道德幻滅感。
看到沈樹人的卷子時,朱由檢又留了個心,忽然想起來,問道:
“這個沈林看著眼熟,是戶部下面革新漕運的吧?朕記得兩個月前就關照戶部推廣試點漕運革新,程國祥怎麽也不上報近況!”
看著看著,朱由檢又讓人去找戶部的人,問些情況,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
……
次日,殿試的正日子。
沈樹人和方以智,一大早跟著另外兩百九十八個同屆生一起,在禮部官員的引導下,逐進入宮,來到建極殿。
建極殿便是後來的保和殿,左有文淵閣,右有武英殿,歷來是殿試的考場所在。
大殿裡擺著整整三百張幾案,東西十五列、南北二十行,排得方方正正,很是齊整。桌上一色的文房四寶,也不用考生自備。
崇禎坐在中央禦座上,開考之前先說了幾句勉勵的話。
沈樹人也大膽偷偷觀察了一下,崇禎的形象也挺出乎他意料的,看上去有些皺紋、枯瘦,須發斑駁凌亂,不像是剛要三十歲的人。
很快,崇禎親口公布了考題,沈樹人心中最後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果然考的是如何整頓吏治、以應對內外交訌,防止百官不忠降賊、被建奴流賊裹挾。
沈樹人很清楚,怎樣拍馬屁才能拿高分,但他到了這最後一步,並沒有打算完全按部就班。
因為今天答卷上的觀點,是有可能被載入史書的,他可不希望後人提到時,說他殿試的觀點純粹是幼稚的唱高調、偽君子。
好在他已經為這個答案準備了很久,有多個備胎選項,知道如何折衷才能既不得罪崇禎,又言之有物。
下定決心之後,沈樹人行雲流水,很快就把卷子答完。單論交卷的速度,他絕對是排在前百分之十的。
因為大部分人還沒考完,崇禎對最先交的幾張也能抽空親自閱卷一下、再交給禮部官員。等後面交卷的人多了,皇帝看不過來,基本上就不會看了。
殿試一共考了三個時辰,也不會立刻出結果,理論上還要留出兩天時間閱卷。所以考完後,沈樹人等人就回去了。
但是在這兩天裡,皇帝也可以提前把他覺得還不錯的考生面試策問。
策問的結果,也是有可能影響最終成績的,並不完全靠卷面決定排名。
於是,僅僅第二天,三月初二,在禮部官員連夜粗略閱卷一遍、大致把能進一二甲的六十人名單篩選出來後。崇禎就親自召集這六十人,挑一些問題面試。
至於後面三甲的兩百四十個人,皇帝是沒空問的。說是皇帝親自取,其實禮部官員自行就決定了、走個流程而已。
沈樹人得知自己進了六十人面試范圍後,就知道二甲“進士出身”是有了,不至於淪落到“同進士”。至於“進士及第”,他壓根兒就沒想,也知道自己沒實力。
面試的地點跟前一天的建極殿相距不遠,就在西邊一些的文華殿。
眾人行禮後,崇禎率先問了他最看好的魏藻德:
“如今內外交訌,朝廷百官降賊者甚眾,堅貞為國者日稀,諸卿以為當如何整頓?魏藻德,你先說。”
魏藻德抖擻精神,連忙出列:“陛下,臣以為,文武心志不堅、不能勤於國事,多因朝廷選官注重虛文,不能砥礪仁人節操、恢弘志士之氣。
正所謂知恥近乎勇,可如今朝中風氣,不以貪鄙軟弱為恥。甚至頗有朝廷重臣,覺得應該寬宥各地府縣降賊之人,給他們所謂‘自新’的機會。
殊不知,此惡例一開,雖能挽回一二迷途失足之人,卻也讓天下風氣頹敗,知恥清正之士羞於與之為伍。長此以往,朝廷風氣日下,卻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問其臭。”
沈樹人在旁邊,心中毫不意外,因為他知道,這就是史書上說的、崇禎十三年科舉時,皇帝本人喜歡聽到的政治態度。
果不其然,崇禎立刻大喜,出言褒獎了魏藻德這個“對惡劣官員零容忍”的道德楷模。
旁邊其他準進士聽了皇帝的態度,再被崇禎問到時,很多沒骨頭的也就紛紛附和,變著花兒強調“整肅朝廷風氣”的重要性。
有些激進的考生,唯恐自己的發言不能讓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很快就把發言往實證舉措上歪樓了。
說著說著,有幾個考生義正詞嚴地說,應該把目前關在大牢裡的原六省督師熊文燦盡快問斬!
以警戒那些原則性不強、對那些降賊後反正人員心懷期待、指望反賊改過自新的官員!
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原則性問題不能含糊!
很快,持這類觀點的準進士,都給崇禎留下了好印象。可惜他們人太多,說辭雷同,不太變得出花來,最後識別度也就不太高。
在沈樹人身邊,他的同伴方以智聽到這種應對,已經暗暗搖頭,還趁著別人不注意,跟沈樹人竊竊私語:
“陛下親自策問,怎麽就成了所有人一起唱高調?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實在是危險。如今天下人有幾個敢說自己從未對不起大明過?
如今領兵抵抗流賊和建奴的將領,有些是流賊反正,有些曾擁兵自重、保存實力、陷長官於不救……問題太多了。真要責之以無恥、論跡又論心,怕不是有千軍萬馬要逼到李闖建奴那邊。”
沈樹人也歎息著微微搖頭,示意方以智別急:
“兄所言甚是,不過今日是陛下策問,不是禦前辯論。兄若覺魏藻德所言不妥,也該另想一套舉措、就事論事。不能直接反駁、破而不立。”
策問和辯論最大的區別,就在於辯論可以隻駁倒對方,自己提不出解決方法。
而策問必須是“你行你上啊”,上不了就免開尊口,否則絕對是君前失儀,還會被皇帝嚴懲。
方以智覺得魏藻德無恥,但他還真想不到另一套解決辦法,只能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