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完八月十五的潞王登基大典,朱樹人總要在南京略微多盤桓幾日,
後續還有一堆的繁文縟節和同僚應酬、人脈維護、人心摸底的工作需要做。
他驟升了三省總督,加了兵部尚書銜,朝中有哪些人是真心為他歡欣鼓舞的,哪些是嫉妒卻又無可奈何的,哪些則是對這個朝廷不看好、依然覺得還不如早點投北面韃子求個榮華富貴的,這些都要摸排清楚。
該喝酒談心,假裝推心置腹的場合,也一個不能省,新君即位後,朝廷的團結始終是第一位重要的。
再考慮到從南京回武昌是逆流而上,肯定比來的時候順流而下要慢得多,做完這一切,朱樹人最快也得八月底緊趕慢趕回湖廣,稍微出點拖延就得九月上旬了。
然而,山雨欲來風滿樓,天下局勢如此飄搖,其他各方勢力也是不會等著南京朝廷進一步徹底整合內部的。
早在潞王登基大典前後,在西北前線,就有四川巡撫方孔炤快馬加鞭六百裡加急送來的緊急軍報,想跟朝廷請示一個對敵情變故的處置意見。
隨後,河南的襄陽、信陽前線方向,也陸續傳來了類似的緊張訊息,基本上可以和方孔炤送來的信息相互印證。
方孔炤送來的信息,倒也不算太壞,只是喜憂參半,風險和收獲並存,具體內容是這樣的:
根據四川守軍秦良玉、方國安部探報,漢中方向的明軍,在七月底時,就在陳倉道口遭遇了闖賊麾下袁宗第部的小股流賊部隊的侵擾過境。
寶雞縣和大散關的明軍守軍自然是籠城死守,並不與敵交戰——這也是自去年下半年以來,朱樹人平定四川後,就定下的方針。
因為陝西在崇禎末年就是天下第一天坑,絕對的財政無底洞,既然有那麽多土地都丟了,就不急於先收那。
當然陝西將來肯定還是要的,那都是華夏故土,但在有很多階段性可選項的情況下,還是要分輕重緩急主次,先拿其他好拿的,所以這個方針本身沒問題。
朱樹人離開後,漢中地區的防務就一直由方孔炤盯著,也把一部分四川當地的部隊添補了過去,以補上朱樹人抽調走曹變蛟的部隊救駕產生的缺口。
四川部隊相對不擅長平原野戰,
還缺乏騎兵,也不可能在關中平原主動求戰。
但是相持了很短一段時間後,秦良玉的收關兵馬很快就發現了異常——袁宗第似乎只是過境,偶爾部隊趕路逃散了就在野外隨便劫掠一把,但並不敢攻擊官軍掌握的寶雞縣。
甚至袁宗第都敢不顧自己的糧道後路,有時候直接就帶著大軍從寶雞縣城外不遠處迂回而過,然後沿著渭水逆流而上,穿越秦嶺、隴山之間的河谷,似乎是要把部隊轉移到隴西。
這種做法,明顯是犯了兵家大忌的——兵法中,之所以那些當著要道的堅城、沒法被進攻方直接迂回繞過,就是因為如果你繞過去不打,等你主力部隊走遠了,堅城裡的部隊是可以開城門出來截斷你後勤糧道的。
袁宗第這種不管不顧往西逃竄、完全不擔心寶雞縣明軍斷他渭水航運的做法,一開始著實是讓秦良玉懵逼了一會兒。隨後她也毫不客氣,吩咐兒子馬祥麟按常規基操、瞅準機會出城劫糧。
馬祥麟還真就中規中矩一擊即中,殲滅了袁宗第一小支後軍偏師,連帶著把輜重物資端了。而袁宗第居然還是忍氣吞聲,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只是讓後軍更加小心行軍逃竄。
到了這一步,秦良玉基本上也想明白了——袁宗第肯定是不會久守西安了,他把部隊一批批往隴西撤退,這是要連老巢都丟了遲早全軍撤。
當時因為消息閉塞,身在四川的秦良玉並不知道外邊關外的戰況,所以她本能還覺得西安是此前李自成起家稱王的地方,肯定是闖軍重鎮,哪怕北京淪陷了,李自成多半都會拿西安當陪都,怎麽會這麽輕易放棄呢?
但眼下鐵證就在眼前,袁宗第這樣沒命地分批西撤,被截糧道都不管不顧了,秦良玉就是再不敢相信也得信了。
雙方小摩擦了一陣後,到了八月初,情況終於明朗:袁宗第實在撐不住了,試圖向大散關的馬祥麟提出談判請求。雙方略一接觸,袁宗第就直接服軟,想問問朝廷是否能允許他棄暗投明、既往不咎。
秦良玉聞言大驚,一時不敢相信,她也無權決定這種大事,就逼迫著讓對方交代更多理由,不得隱瞞。並表示只要他如實交代前因後果,朝廷絕不會因為他窮途末路,就開更苛刻的條件逼迫他。
考慮到大明朝廷如今是朱樹人的嶽父在執掌,袁宗第雖僻處邊陲,也知道朱樹人在招降納叛方面的好名聲——
連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投降,如今都洗白了,還靠著收拾其他流賊殘部做回了參將。朱樹人還是出了名的喜歡重用那些殺義父來投的流賊酋首義子,簡直專門崩擊華夏的認乾爹倫常秩序。
袁宗第猶豫之後,認定如今局勢跟崇禎在世時已經大不一樣了,一個仁懦不敢清算歷史舊帳的新監國,加上一個有靈活道德底線的權臣,他就是投降,問題應該也不大。
最終,袁宗第就如實供述:他之所以西逃,想逐次放棄關中、最後連西安也放棄,逃去隴西,是因為從七月中下旬開始,東邊的潼關、蒲阪津方向,就陸續遭到了清軍的進攻。
確切地說,來進攻的不止有清軍,還有另一支地位比較特殊、因為蝴蝶效應而定位不明的軍隊,那就是吳三桂的關寧軍。
如前所述,歷史上清軍在崇禎十七年/順治元年的十月份,才徹底搞定山西河北,然後兵分兩路,分別由阿濟格和多鐸掛帥,一路西征李自成,一路南征南明。
而因為崇禎早死兩個月、其他節奏都加快了,如今這一世,清軍的這一輪大規模征伐,也就提前到了七月中,剛剛過完最暑熱的季節,多爾袞就搶著部署動手了。
而這一世的吳三桂,因為朱樹人的蝴蝶效應,此前一直是保持了對管寧地區和關內一兩個府的控制的,當初新一片石大戰,多爾袞只是從薊門入關繞道側擊李自成。
因為有海路這條退路,多爾袞把吳三桂逼得再急,吳三桂還能指望從海路撤走相當一部分兵力,最多只會丟下一些殿後打阻擊的部隊。所以多爾袞也深知這一點,並不像逼太急對方,還想慢慢軟化吳三桂,雙方就保持了一種微妙脆弱的平衡。
可惜,既然是微妙脆弱的平衡,能保持小半年就不錯了。吳三桂也沒想到李自成那麽不經打,而多爾袞又那麽強,
李自成進北京沒多久就跑了,而此後四個月裡,整個河北、山西兩省全境都落入了韃子之手。一切變化太快,讓吳三桂手上的籌碼越來越少,也越來越難維持自己的超然地位,他倒是想一直跟多爾袞保持“討賊聯軍”的身份,但他已經知道自己不夠資格了。
如果吳三桂是個沒什麽野心的,肯重新回去乖乖做南明的武將,失去藩鎮割據的超然地位,那他倒也能跟著朱樹人走。
但權力這種東西,一旦品嘗過其美妙,實在是由奢入儉難,很少能有人再功成身退的。
吳三桂當然知道過去這幾年,朱樹人一直在拉攏分化自己的嫡系勢力,雖然朱樹人一直有幫著關寧軍運糧運餉,可那同時也是在收買人心!
吳三桂麾下的張國柱等部將此前已經跟著朱樹人南撤了,至少帶走了吳三桂麾下四分之一到三成的關寧軍老兵!曾經跟吳三桂共事的李輔明部,也被朱樹人拉走收服了。
要是選擇南下,吳三桂很清楚,以後他一輩子都當不了雄踞一方、自己說了算的土皇帝了。只會被當成失去了根據地的客將,錢糧財權全部仰人鼻息,一旦看你不爽斷你供給,立刻就能拿捏。就像《三國演義》上韓馥的謀士勸韓馥控制袁紹那樣。
如果吳三桂是個穿越者,知道後世的歷史,那他當時的感覺,應該就跟張漢卿丟了東北地盤入關後、會擔心被常開申當客將隨便調度消耗吧。
出於這種顧慮,他決定最後搏一把,以朱樹人為備胎後盾,來跟多爾袞重新談一個更有可行性的條件。
早在六月份的時候,河北徹底平定,吳三桂就對多爾袞伸出了橄欖枝,希望可以更深入地與清軍合作剿賊,甚至可以考慮“放棄關寧根據地”,只要多爾袞答應他另外兩個新條件。
第一個條件,倒是跟歷史慣性一模一樣,便是“身為明臣,隻戰流賊”,他可以作為清軍的聯軍,甚至是被清軍請來的客軍,一起打李自成,但也僅限於打李自成,如果清軍敢對南明動手,他絕不會參與。
還別說,很多對這一期間歷史不太了解的人,或許會對這個條件覺得詫異,但事實上,原本歷史上吳三桂在弘光、隆武年間一直是做到了這一點的。
在南京江浙的南明政權被多鐸乾掉之前,吳三桂是堅持了隻跟闖賊作戰,絕不跟明軍作戰。所以多爾袞兩路分兵時,吳三桂才選擇了跟西路軍的阿濟格,而沒有跟南路軍的多鐸。
至於吳三桂軍後來對明朝動手了,那主要是永歷時期的事兒,吳三桂還找了一塊遮羞布——他認為永歷已經不是大明正統了,因為永歷沒有自己的部隊,而是選擇了給孫可望李定國這些“張獻忠義子”封王,借張獻忠軍殘部自保,
所以吳三桂發檄文說永歷是“西賊傀儡”,是被反賊裹挾的,這樣做好心理建設,才帶著他麾下原本打明軍旗號的部隊改弦更張,徹底當了清軍。這中間,其實有一個兩年的過渡期。
如今吳三桂的形勢好歹比歷史同期要好得多,吳三桂當然也不會主動當漢奸,在這方面他提出的條件,自然會比歷史同期更加苛刻。
而多爾袞既然在原本歷史上,都答應了吳三桂,現在就更加得答應了。多爾袞表示,目前絕對不會要求吳三桂參與對明朝控制地區的軍事行動。
至於天下流賊消滅完之後麽,多爾袞就沒說,但誰都知道形勢變化之後,可以有新的要求。
吳三桂提出的第二點要求,則是比歷史上更苛刻的、純屬蝴蝶效應。
吳三桂表示,因為他現在還有關寧的地盤,如果要他放棄這塊地盤,必須給他一塊自轄的“就糧之地”,而這塊就糧之地,他也不問多爾袞白要,他可以幫著打李自成,從李自成手上搶過來,
到時候從李自成那奪回的土地中,分出一部分給吳三桂,多爾袞承認這塊地盤歸他,大家兩不相犯,而他也可以繼續以兵力幫助多爾袞追擊李自成殘部。
這個條件,多爾袞顯得比較慎重,反覆確認吳三桂想要哪裡。而吳三桂再三權衡,也知道要值錢的地方多爾袞不可能給,多方博弈後,吳三桂表示:
既然聽說攝政王要讓阿濟格親王帶領西征大軍徹底消滅西北闖賊,吳三桂願作為客軍先鋒,助阿濟格親王廝殺,只要吳三桂的部隊作為主力攻下關中,就以陝地作為吳三桂軍的新根據地,
屆時關寧地區的人口土地自然全部交給多爾袞,而且也保證不會再從海路南撤到江南。
多爾袞思前想後,考慮到如果不答應這個條件,吳三桂真有可能狗急跳牆走海路去投奔朱樹人。而清軍的海上實力,至今還是一坨答辯,根本沒法跟稱霸黃海幾代人的沉家水師媲美,這種事情是阻擋不了的。不管怎麽說,把吳三桂騙離關寧放棄南逃是最重要的。
另一方面,多爾袞也是做了一些情報工作,尤其是了解了一下陝西如今的情況,他也得知崇禎年間,陝西幾乎就沒正常年份過,環境惡化極為惡劣,雖說是一個省的地盤,實際上能提供的錢糧也不比關寧地區一兩個府多了,未來多年都未必能恢復。
考慮到陝西經濟上不值錢,多爾袞最終決定答應,只要吳三桂打主力收復西安,就許封吳三桂成為事實上的西北王,後續吳三桂繼續出兵助戰河南南部等掃尾工作。
等流賊徹底消滅後,再談進一步條件也不遲。多爾袞相信,只要吳三桂成了事實上割據的西北王,他是絕對不敢再投降回對武將防范嚴重的明朝、受南京朝廷實際控制的,到時候,出於對清算的恐懼,自然會逼著吳三桂作出進一步選擇。
如此層層蝴蝶效應之下,這一世的吳三桂,跟著阿濟格再來打陝西流賊時,也就愈發有積極性了,簡直就跟打了雞血一樣。
袁宗第在潼關和蒲阪津都是大敗,加上他和李自成嫡系地盤之間的道路被斷絕,袁宗第防區事實上成了一片飛地。而陝西糧草一直不能自給自足,過去兩年一直是在靠消耗人口維持剩下的軍隊活著,這樣一塊地是守不住的。
這才有了他在潼關失守前夕、拚命帶著嫡系部隊往隴西跑,然後被明軍截擊了,他還想通過秦良玉向明朝名義上投降——袁宗第其實也清楚,只要他名義上歸順了,明軍是不可能短時間內真的分兵撈到隴西那麽遠,來控制他的,他事實上還是自己管轄自己。
而只要拿到這個投降的名分,變成明朝武將,號稱“不攻明土”的吳三桂,也就沒有理由再打他了。
關中之地就丟給吳三桂算了,他也知道吳三桂下了血本,不達到這個目的不會罷休。
但袁宗第只要好歹能留下一個隴西,跟吳三桂隔著隴山為界、中間還有南明朝廷控制的寶雞縣為界,扼住陳倉道口和隴山渭水谷口,那他基本上也就能跟吳三桂井水不犯河水了。
到時候大不了再稍微分點兵,把隴山中北段的街亭道口一堵,秦、隴自古就是兩個獨立的地理單元。
……
這種涉及大義名分的事情,秦良玉當然不敢自專,也就有了她上報方孔炤、方孔炤再六百裡加急急報南京的情況。
當時趕上潞王登基,朱樹人也還在南京,重臣都齊聚一堂,討論效率自然也快。
朱常汸在這種事情上並無主見,只是懦弱覺得有人來投降就能接受。如此一來,下面的人就更好辦了——
原本若是崇禎在世時,下面的人最擔心的就是崇禎要求對方投降後,對方投降得不夠徹底,崇禎就又要追究手下人“為什麽接受這種不徹底投降的賊寇的投降”,然後治罪。
現在朱常汸就是個軟弱和稀泥的,受降後對方投得不徹底都不追究決策文官罪責,大家也就放開了膽子招降納叛了。
在朱樹人做主下,史可法走流程,朝廷很快給方孔炤回復,讓他接受袁宗第投降,並且可以給一個參將身份,同時火速派使者從寶雞去西安,通知吳三桂和袁宗第休戰,並且順便安撫吳三桂,表示朝廷對他目前為止的自作主張立功表現都是認可的,讓吳三桂不要有心理壓力。
】
朱樹人覺得這麽做也沒什麽不妥,如果能夠穩住大西北,就算對吳三桂示好又如何呢,不管歷史上吳三桂最後有沒有做漢奸,此時此刻他還扯著“只打賊、不打明軍”的遮羞布,那朝廷就該和稀泥盡量利用,免得多樹敵。
如此複雜的亂世,是要講究一點模湖的,不能都跟讀書人那樣,大義名分綱常倫理絲毫不松口。要清算,也不是現在的事兒。
這些往返周折,前後也花了一個月左右,等朝廷旨意送到,吳三桂也確實已經實打實佔據了西安和陝西大部分地區,只有潼關、蒲阪津和少數幾個渡口被清軍掌握了——清軍也是要拿捏吳三桂,不讓吳三桂太過分割據,所以要把咽喉軍事要塞捏在自己手上,隻給吳三桂一些無險可守的種田地盤。
吳三桂接到旨意後,也借坡下驢,表示他依然是明臣, 只是特殊時期配合清軍擊闖,袁宗第如果確實接受朝廷改編、受朝廷委派文官接管地方政務,他也就不會再打過隴山。
中原開戰之前,南明朝廷好歹是把西北方向的防線穩住了。如此一來,只要考慮中路和東路的戰事。
吳三桂和袁宗第、阿濟格、明軍的四川軍隊這幾方勢力,也暫時從未來一年半載內的中原爭霸棋局中,被臨時踢了出去。
中原戰場上,只剩下包含劉宗敏、劉芳亮的李自成本部,多鐸帶領的清軍東路軍,鳳陽的偽福王政權,南京的大明正統朝廷,這四方勢力之間的爭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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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清軍南下之前,還是花點篇幅把次要戰場格局、地圖變化過一下,免得大家覺得突兀,看到後來質疑為什麽吳三桂、阿濟格、袁宗第這些人沒來參加這一年的中原決戰。
這章已經差不多六千字了,就不拆了,明天開始正式拆回兩更,二月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