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時間緊迫,他也沒工夫展開細細看,就先直接問了。
牛頓這才精神抖擻又略帶緊張地賣弄:“這些手稿上,有學生在劍橋時的畢業論文,還有最近兩年閉門苦思的一些心得。
數年前,學生在劍橋時,偶得一本惠更斯先生注譯的大明科普讀物,裡面有簡單介紹過一些對物體運動規律的猜想,還有對於原子論的闡述、對可能的幾種基本元素的推定等等——那本書,便是方院長所著。
那部著作對學生影響甚大,此後數年學生便潛心鑽研,試圖用數學方法證明之,結果就偶得了這門新的數學工具,請方院長斧正。”
牛頓說得非常誠懇,前半段是回答朱樹人的,後半段則是眼冒崇拜地轉向方子翎,誠懇匍匐求教。
朱樹人聞言不由笑了,同時他也毫不藏私地把那份半英半漢的手稿遞給了老婆方子翎。
他當然知道自己老婆寫過些什麽東西,不過,除了那些博物學著作以外,方子翎其他有真知灼見的物理化學猜想,大多最初思路都是來自朱樹人。
只不過朱樹人不想以全知全能的神的形態示人,他已經權傾天下了,還要這種虛名幹嘛?也不方便,這才只是點撥一二,讓手下人去寫。
另一方面,朱樹人也是知道,作為位高權重之人,如果學術成果再太多,很容易被後人陰謀論,說他是剽竊屬下創意,把他描繪成一個虛偽小人。既然如此,還不如不要這些爭議性的名聲,做好本行。
就好比若是21世紀,有些朝鮮科學家說,他們國家的最新最高科研成果,都是個別偉大之人做出來的,那外國人也不會相信啊,反而只會招黑。
同理,哪怕是中國古代,呂不韋授權著《呂氏春秋》,會有人相信其中一部分內容是呂不韋親筆麽?
蕭統(昭明太子)讓人編《文選》,外人會相信其中有他本人的學術貢獻麽?不可能的,這些人只要出資源當投資人就行了。
那還不如他就隻提供思路和猜想,讓下面的人去研究證明,大大方方一點,下面的人還承他的情,會在回憶錄裡翔實提到攝政王對這些科學發現的貢獻。如此將來史書上可信度反而更高,陰謀論的生存空間也會被擠壓。
此番牛頓提到的那幾個“方子翎的著作成果”,其實也沒什麽,主要就是歷史上的“牛頓運動三定律”的猜想部分,以及大明科學院這幾年在研究物質的原子、分子論時,找到的幾種基礎元素,及其初步特性規律——
需要注意的是,這些內容大部分只能叫“猜想”,而不能叫定律。物理方面的力學三猜想,都是沒有嚴密數學論證的。因為此前的數學工具,也不支持全面、詳盡的論證。
在只有基礎運算工具的情況下,能討論一下勻速運動,或者勻變速運動就很不錯了——很多初中高中物理課本裡,對牛頓運動定律的講解其實也就停留在這一步。
但眾所周知,完全體的牛頓運動定律,要徹底發揚光大,你至少得把其他不規則的運動也都論證了,也就是“變速且變加速的運動”。
這種連力的變化過程和速度變化過程都完全不規則、最接近自然界真實情況的運動,你要數學分析出來,沒有微積分就是扯淡了。
所以說到底,朱樹人此前為了佔坑,也是為了指導大明的科學研發,在十幾年前把類似牛頓三定律的特殊情況下的特例拿出來鐵口直斷,也就只能算是一個“猜想,以及找到幾個符合這一猜想的特定解”,但不算“一般解”,也就沒法“證明”。
從中學物理課本,到《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那還是有差距的。基本上要再加上大物裡關於力學的微積分應用部分,才能算是完全體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
哪怕歷史上的牛頓自己,從最初提出這些猜想,到最後全部證明完,也花了小十年的時間,然後又花了五六年,磨磨唧唧寫出《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
……
另一邊,方子翎和牛頓顯然都不知道朱樹人在想什麽。
方子翎只是接過了牛頓的手稿,然後仔細看了一會兒,一時也看不懂,但她神色很快凝重起來。
牛頓見方子翎重視,也撞起了膽子,侃侃而談介紹起來:“這份手稿的第一卷,就是我前年在劍橋大學的畢業論文,是證明了惠更斯先生十年前提出的、但他當時未能完成證明的廣義二項式定理。
後面兩卷,是這一年半來,我對後續問題的思考,並且結合了對‘方氏三猜想’證明的需求,發明的一套新數學工具,我稱之為‘微積分’。最後還有一卷,是我設計的對於‘方氏三猜想’的實驗證明設計。”
聽牛頓最終揭開了謎底之後,朱樹人心中那隱隱的期待,終於得到了證實。
果然是微積分!
天地良心,朱樹人都有些慚愧了。他和他老婆,只能算是提出了猜想和舉出了符合猜想的特例,在這個時空的歷史書上,將來也只能這麽寫了。具體詳盡的數學論證和實驗論證,終究是牛頓完成的。
誰讓朱樹人前世混到三十來歲,工作中也不需要怎麽用到微積分呢?前世大學裡那點高速知識,穿越後要是沒個人提醒,都忘得差不多了。
這還真不是開逆向金手指——將心比心,一個人離開大學後三十年,或許大學裡學的很多結論性的東西還能記得。但高數題的具體運算解法,不摸著教材重新溫習一遍,那是多半做不出來的。
既如此,也就沒什麽好惋惜的了。
何況,歷史上的牛頓三定律算是牛頓本人從猜想到舉例到數學論證,一氣呵成。如今朱樹人和方子翎好歹分別完成了前一兩步,只是把嚴密性要求最高的第三步留到牛頓,也算是開了不小的掛了。
……
歷史上的艾薩克.牛頓,是在1665倫敦大瘟疫爆發後,選擇了去鄉下宅家閉關了兩年半,結果於1667年秋宅出了“微積分”這門新學科。
然後等劍橋大學在瘟疫後重新開校,驗證了他的成果後,立刻授予了他“盧卡斯數學教授”的席位。
(注:德國的萊布尼茨也在1672年發明了微積分,而且補充了很多牛頓沒有涵蓋的算法和證明。這兩個人算是各自獨立發明了微積分,內容各有貢獻)
如今這一世,牛頓也算是因為“站在了更多巨人的肩膀上”,所以加快了進度,提前大半年完成了微積分的手稿。
朱樹人和方子翎一邊聽著對方的講解,一邊仔細看著手稿上的內容。
朱樹人因為有前世大學的基礎,如今算是重新撿起來,自然比方子翎反應還快得多。
而且牛頓的書面漢語水平、終究不足以讓他全部用漢語寫數學手稿,主要是有很多專業術語名詞,當時漢語裡壓根兒就沒有對應的詞,連英語單詞都是牛頓自己根據詞源邏輯自創的,所以想寫漢語都不可能了。
不過,這些數學單詞和符號,在朱樹人眼裡,障礙並不大。他草草翻閱後,雖然挑不出錯誤,但卻可以給牛頓提要求、畫大餅。
只見朱樹人隨口點撥:“你這個只是一般積分的算法吧?其幾何等效本質,就是用來求解上下邊緣不規則的、由兩條函數曲線包裹起來的區域的面積。
但如果要指導工程設計實踐,我們還需要求兩個上下曲面不規則的柱體的體積,這就要用到‘二重積分’。推而廣之,
如果還要計算完全不規則體,連側壁都不規則那種,就該需要‘三重積分’——總之你這個叫‘微積分’的數學工具還有很大的深挖空間,想想怎麽推而廣之,增加其泛用性,才能真正造福人類。”
牛頓聞言,頓時就徹底震驚了。
他終於相信,剛才方院長謙虛的那幾句話,說“這些猜想的思路,其實一開始是攝政王殿下親自靈光一閃想到的。只是他日理萬機,沒時間處理科研,才只是提個想法起個頭,具體工作都交給下面的人”。
牛頓一開始覺得方子翎那是給朱樹人貼金,但現在他已經徹底毫無懷疑了。
攝政王殿下居然能看懂英漢混雜的數學表述和全部公式符號,而且一下子就能切中這個數學工具還無法解決的問題。
這一看就是一個非常有想法,高瞻遠矚適合給屬下壓任務的天才。雖然他本人未必會參與研發,但他很清楚人類的需求是什麽。
一個擅長問出有價值有意義問題的人,往往比擅長解答這個問題的人更值錢。
“噢,尊敬的攝政王殿下,您的睿智實在是在下平生僅見,我還以為你們需要很久才能理解微積分的價值……請原諒我膚淺的偏見。
您的指點太對了,我確實覺得這個工具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我一定會努力的!實在是太慚愧了,不知……不知憑我獻上的這個成果,能否說服您接受前面的條件、派出大明商船隊向英吉利國出口石炭酸、濃硫酸和砒酸氫納,
或許我這個成果確實還微不足道,但以後再加強完善,應該會很有價值的……”
牛頓居然已經開始卑微地擔心“自己獻上的數學成果不夠份量,不足以說服大明攝政王花成本、擔風險、打亂自己原本的節奏,賺這筆小錢。”
好在,朱樹人還是求賢若渴的。
他一擺手:“孤知道,不用解釋。這樣吧,你獻上的這個微積分,將來確實能有大用,但現在還不完善。
你願不願意與孤約定,留在大明求學、工作至少十年,期間本王自會比照科學院其他有卓著貢獻之人,給你禮遇。
如果願意,本王願意看在你是個不世出的數學奇才份上,暫時放松對大明的濃硫酸、石炭酸、砒酸氫納和其他藥物的出口禁令,並且派遣大明船隊去歐洲貿易,普救被鼠疫所害的萬民。”
牛頓松了口氣,連忙稱頌:“尊敬的殿下,您的仁慈就像陽光雨露,澤被寰宇蒼生。相信英吉利國百姓都會永遠感戴您的恩德的。
能夠為您暫時效力,也是我的一種榮幸。”
朱樹人微微一笑,也不接話。雖然他對英國人沒什麽好印象,但既然還可以順便賣藥賺錢,那也不寒磣。
他是去收錢的,不是去當國際注意戰士的。
順便還能贏得牛頓的暫時效忠,這筆買賣賺大發了。
自己之前零敲碎打的那麽多科研工作,都還不成體系,一個個都是靠經驗堆積和直接抄答案靈光一閃的個例。
以至於只要朱樹人自己不開掛指點方向,大明科學院的研究模式,就還是隻停留在“突發奇想加試錯”的層面上。
當然了,不是說試錯法就沒有進步——至少相比於原本時空的大明,如今的大明已經算是“肯試錯”了,原先那是試都不肯試,資源都不肯投。
歷史上一直到愛迪生那種人,研發不也是搞“靈感加試錯”嘛,要不愛迪生怎麽會說成功是“99%的汗水加1%的靈感”,那99%的汗水就是最笨辦法的試錯。
在生化環材這些不太講究邏輯的領域,試錯法堆實驗規模,也能大力出奇跡,所以大明前些年,就專注於化工研發,這是朱樹人對自己稟賦有了充分認識後,揚長避短。
但是物理數學這些領域,包括電學、機械設計,這些東西就很講邏輯和悟性了,不是砸錢試錯可以大力出奇跡的。
直到如今,牛頓即將發力!大明終於可以把科研領域另一條腿,那條“理論指導實踐”的路徑短板,給補上了!
這牛頓來得太及時了。
從此以後,就是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該大力出奇跡的大力出奇跡,該理論指導實踐的就理論指導實踐。
朱樹人甚至覺得,原本“科學院 研究所”的模式,到如今也終於不夠用了。
有了牛頓這顆種子,未來的大明要擺脫大力出奇跡的堆砌試錯,就要引進如今西方也正在萌芽轉型的近代大學體系,建立大明自己的大學體系!
當然,西方那些垃圾的神學院法學院偏科爛貨沒必要學,那些也不比大明自己的國子監高貴多少。
朱樹人要學,當然也要以那些有自然科學基因的西方最頂尖大學為藍本來移植。
具體到1660年代後期,也就劍橋、萊頓這兩所算是第一梯隊,值得一抄,再加符滕堡的圖賓根大學(出了開普勒)和薩克森的萊比錫大學(萊布尼茲在那裡)
所以,朱樹人在得到了牛頓的肯定回答後,立刻表示,他會盡快組織船隊啟航,希望載牛頓來的那個英國船長可以領航。
然後,他還希望牛頓多寫幾封信,給他留在歐洲的師友同學,讓那位領航船長帶回去,為大明招攬更多的當代自然哲學大學人才。
朱樹人還特地指出了, 他希望將來能看到劍橋系、萊頓系、萊比錫系、圖賓根系四系的人才,在大明都有代表,都能百花齊放。
牛頓的震驚已經不夠用了,所以他也沒去懷疑攝政王殿下為什麽對歐洲的頂流自然科學大學如數家珍,他就隻當這是大明錦衣衛的刺探能力卓越,居然摸得這麽清楚。
牛頓絞盡腦汁搜索自己的人脈關系,連夜寫了七八封言辭懇切地信件,還在信裡說了,有大明的攝政王殿下,托人給他們捎來了見面禮,邀請他們來大明留學交流,
哪怕不願意終生在大明工作也沒關系,完全可以作為一項人生遊歷。
至於信裡提到的見面禮,當然都是朱樹人掏腰包的,他讓負責啟航去歐洲賣藥的大明船隊,額外攜帶了一批大明皇室都視為精品的瓷器玉器、錦緞蘇繡、金銀珠寶,用於到時候的送禮。凡是收了牛頓信的人,都可以附隨得到一份紀念大禮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