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忽然打斷王連,語氣嚴肅道:“如今正是同仇敵愾的時候,正方與我都是站在國家的立場上,只是視角不同而已,無需做過多猜想。妄加揣測他人想法,傳到外面去,只會讓矛盾加深,於大局不利。”
“況且如子龍所說,務農植谷,閉關息民,修養一年後再行南征,在我看來,也是既有遠見,又很穩健的方略。”
“剛才諸君也大都同意子龍的看法,既如此,我看就這麽定了吧。”
見諸葛亮馬上就要拍板,周默卻還想盡力爭取一下,於是急忙開口道:
“丞相稍等,我還有話要說。”
“思潛請講。”
周默定了定神,緩緩開口:“南中諸叛夷,越嶲最弱。因為越嶲夷王高定已經伏誅,其黨羽四散,爭權奪勢,已經內亂一年有余,實力大減。”
“我老家有句鄉諺,柿子要挑軟的捏。目下,越嶲蠻就是這個軟柿子。”
“對付這個軟柿子,並不需要丞相親率大軍征討,只需派出一支偏軍即可,我建議,先奪回越嶲郡治所邛都,再恩威並施,招撫歸順者,征討不服者。待明年大軍南下之時,越嶲郡必已安定。”
“有此基礎,南中形勢必更加明朗,大軍一路南下,將再無後顧之憂,丞相只需兵分兩路,一路向南進軍益州雍闓,一路向東直取牂牁朱褒,征討難度必大大降低,既可速戰速決早日班師,避免遷延日久節外生枝,又可騰出更多時間,為將來的北伐做更加充足的準備。”
馬謖道:“孤軍深入南中腹地,太過危險,若被雍闓得知消息,率人包抄我軍後路,又當如何?”
周默正要開口,趙雲卻先道:“思潛此計,我認為或許可行。關於幼常的疑慮,只需將我部僰道駐軍,沿羊倌水南下五百裡,駐於朱提,建造營塞,便可牽製雍闓、朱褒,令其不敢輕動。”
“只是,此計非同小可,越嶲郡地理複雜,行軍艱難,又多毒蟲猛獸,瘴氣毒氣,蠻夷狡兔三窟,難於卒勝,需要一名能夠獨當一面,且有豐富獨立帶兵經驗的將軍才行。而我認為,眼下我軍之中,只有丞相、李正方、魏文長、以及我趙雲四人具備這個能力。魏文長要防北,李正方要鎮東,丞相要坐鎮成都,而我還需要駐扎於僰道,不可輕動。所以……”
“所以!”激動之下,周默居然站了起來。
“所以,我們需要膽子大一些,啟用一些沒有那麽多獨立帶兵經驗的新人。”
“比如我,周默。”
說著,周默向諸葛亮拱手道:“丞相,我願承擔此任!”
諸葛亮眼前一亮,但瞬間又恢復了冷靜,思索片刻後,緩緩說道:“思潛,我知道你急於立功。我也不認為你一定不能擔此重任。但我若用兵,最基本一條原則,便是要力求穩妥。你雖足智多謀,但並無領軍作戰經驗,大軍一出,實非同小可,又是孤軍深入,必險象環生,實與此基本原則背道而馳。”
“其中原因,並非是我性格如此,而是我們只能如此。經過荊州和夷陵兩次慘敗,我認為,今後我們已經沒有什麽犯錯的機會了,哪怕一次失敗的代價,可能都難以承受。他魏國可以失敗,吳國也可以失敗,但我們卻只能贏,你明白嗎?”
周默當然明白。
但他更明白,十年之後,渭水河畔,五丈原上,當諸葛亮彌留之際,遙望僅僅二百裡外的漢之故都長安,
他的內心是作何感想? 他一定後悔過,遺憾過,上天如果能夠再給他一些時間,一切的結局,或許還未可知也。
但周默明白的這些東西,此時此刻的諸葛亮,並不明白。
縱使諸葛亮再神機妙算,他也不可能明白。
一股慷慨之氣自周默胸中升起,他大聲道:“丞相,子龍將軍,在座諸君,請聽我一言。”
“我部士卒,有兵一千余人。我回閬中族中,可募鄉勇千人。再去漢嘉,向我嶽父旄牛?毗王,借夷兵兩千人。如此一來,無需朝廷額外募兵,便有四五千人之眾。丞相只需命漢嘉黃元部歸我調遣,便可湊足萬人之數。”
王連道:“湊足萬人,雖為不易,但也只是第一步,一旦大軍開拔,糧餉才是最大的問題。”
周默道:“我願意散盡家財,以充軍資,若有不夠之數,再由朝廷填補。”
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
如果別人說這話,大家只會覺得可笑,你一家一戶之財,如何能填的上一支軍隊的開銷?
但周默說出這話來,震撼人心之余,在場眾人隻覺得不可思議,一時間議論紛紛。
他閬中周氏有錢歸有錢,但哪有這麽花錢的?
要知道,益州本地大族,大都對成都朝廷持不冷不熱的態度,能夠積極配合朝廷政策,按要求繳糧征兵的,已經算不錯了。
他們祖祖輩輩扎根在這片土地,也隻認這片土地,對於朝廷想要剿滅曹魏,還於舊都的理想,他們並不感興趣,甚至還有些反感。
因為滅曹必然要發動戰爭,戰爭意味著要繳納更多的賦稅和兵員。朝廷對地方的一切汲取,在他們看來,都是在侵犯他們的家族利益。
甚至,他們無所謂皇帝是姓劉還是姓曹,只要不打仗、不侵犯地方利益,就是好朝廷。
周默的祖父周舒曾預言說:“代漢者,當塗高也,所謂塗高,曹魏也。 ”就是在隱晦的表達這個意思。
過了許久,王連才道:“思潛拳拳報國之心,令人欽佩,老夫自愧不如。只是,你伯父如何能同意你這麽做?”
周默道:“先帝臨終之時,命陛下喚我為兄長,如此恩遇,我周氏縱肝腦塗地,不能報答,何況區區身外財物?”
“且昔日先帝兵敗徐州,極度困頓之時,糜氏散盡家財給予支持,才有後來的轉危為安。糜氏所為,亦為我所欲為。我認為朝廷的利益,就是我周氏的利益。我自會向伯父言明此節,以盡力爭取。”
王連默默點頭。
趙雲聽完周默的話,神情也有些激動,道:“思潛真乃忠貞義士也!吾感慨萬千,佩服之至!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還望思潛能夠解答。”
“趙將軍請講。”
“在座諸君都清楚,南中諸叛夷,隻圖割據自保,並無力北上,只需我率軍扼守僰道,便可保境內無憂。而經營南土,取其人力礦產,以資北伐,也非一日之功。”
“因此,我軍才可急可緩,為求尋找一個南征的最佳時機,也才有今日諸君之議論。這也是我的方略得到在座大多數人讚同的原因。
思潛,你的計策固然可行,但你用兵經驗不足,這依舊是一招險棋,我不明白,你為何如此急於一時?”
諸葛亮亦道:“是啊,思潛,你為何如此急於一時?”
周默思緒良久,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忽然想起後世一首偉大的詩歌來,於是慨然道:
“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