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丘,原本在河南濮陽一帶,後毀於戰亂。西晉八王之亂,永嘉南渡,又經歷東晉與南朝宋,在歷城以東,設立了僑縣“頓丘縣”,建頓丘城,安置北面而來的流民,北齊建立後廢棄。
可笑的是,原版的“頓丘”,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劉益守前世的時候,那裡已經改名為清豐縣。倒是這個僑置的“頓丘”,名字得以保留,成為了濟南的邊緣地帶。
這裡是歷城東面的門戶,雖然是僑置,但戰略地位十分重要,佔據了這裡,就可以從東面虎視歷城!
邢杲來勢洶洶,帶兵圍攻巨合城,劉益守帶著大軍從歷城出發,到了城牆低矮的頓丘以後,就在此駐扎,不走了!
一天之後,斥候回報,邢杲軍仍然在圍攻頓丘,甚至還在打造專門的攻城器械。這樣的大家夥不好攜帶,只能攻城時就近,就地製造。
頓丘城的簽押房裡,於謹在和王偉吵架,其他人也是議論紛紛,對於要不要救援巨合城,頗有些猶疑。
而劉益守則是放任部下們爭執,他一個人凝神看著掛在牆上的州郡地圖,皺著眉頭,似乎若有所思。
王偉的意見是巨合城不僅要救,而且要跟邢杲剛正面,絕對不能退。如果坐視堅守巨合城的趙貴所部被邢杲滅掉,劉益守麾下其余各部,究竟會怎麽想?
還能像以前一樣擰成一股繩麽?
而於謹則是指出邢杲圍攻巨合城,這是典型的圍點打援,此番去救援,絕對會被打伏擊。雙方爭執不下,各有各的道理。
“《後漢書·耿弇傳》中,有過一個戰例,講的就是耿弇攻打巨合城,掃平張布的勢力,平定青徐。跟我們今日所遭遇的局面,有些神似。”
劉益守轉過身來,看著面前眾人說道:“我們昨日就來了,我故意拖延了一天,想看看邢杲大軍能不能將巨合城攻下。今日斥候來報,邢杲在打造攻城器械,昨日攻城似乎並不順利。
巨合城早已不是西漢末年的巨合城了,城池殘破。
邢杲如果要硬拚,斷然不至於說圍攻了一天都毫無進展。他這番誘敵,套路有點假啊。”
劉益守感慨了一番,微微搖頭,似乎並不讚成貿然進軍巨合城。於謹等人都是一愣,劉益守的話,好像有些其他的意思。
“主公是想……讓趙貴去拖延時間?”
王偉不動聲色問道。
劉益守擺擺手道:
“昨日到此,你們在頓丘城布防的時候,我特意到周邊轉了一圈。你看,我們給那些佃戶們分了田,降了租子。所以附近的農戶們看到我跟源士康,知道我們的身份後,對我們都很熱情,我也順便問了些事情。”
說道這裡,劉益守指了指源士康道:“你來跟他們說說看。”
“好的主公,那在下獻醜了。”
源士康走到地圖跟前,指著巨合城所在的點道:“巨合城這裡,又叫龍山。有山非山,反而只是南北走向的斜坡,可藏兵。
巨合城東是武原河,水流深壑,彎曲成灣,灣旁有廟,祭祀河神;自河對岸遙望村鎮,黃土壁崖,高高聳立,似丘如山。水壑有龍,高者為山,這大概就是龍山命名的原因。
巨合城就在龍口的位置,扼守著南北走向的河道與東西走向的官道。”
又是“巨”又是“合”的,可不就是龍的大嘴巴關上的樣子麽?
源士康的話眾人都聽明白了,這個地方,讀作巨合,寫作“龍山”。如果是看地圖的話,一定看不出這些人,這些只有熟悉地形的當地人才知道。
這些話佃戶們肯定是沒水平說出來的,但是那些人,對這裡的地形,卻比劉益守他們這樣的外來戶要清楚明白多了。源士康說的這些,都是劉益守回來以後詢問了一些本地世家大戶子弟後才總結出來的。
“邢杲”軍的殘部,最近一段時間在濟南郡禍害了不少大世家大豪族,雖然這些人知道邢杲的殘部絕不會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跟精確打擊的情報優勢,但他們依然對劉益守等人提供的保護感恩戴德。
趁著家裡人還沒死乾淨,還是感恩比較好,要不“邢杲”的人馬又來,劉益守不保護他們怎麽辦?
“據史書記載,當年耿弇率部東進巨合城,在巨野河西岸扎下營盤。並派軍士砍伐樹木,製造雲梯,揚言三日後攻城,並故意放掉一些俘虜,使其將攻城日告知敵軍主將費邑。
費邑聞後,急率兵來救巨裡。耿弇留下部分兵力繼續作佯攻之勢,暗率主力埋伏於高地,在巨合城外殲滅了救援之敵。
耿弇命人將費邑首級用高竿挑起,示眾巨合城守敵,守敵軍心大亂,棄城逃亡。巨合城輕而易舉被耿弇拿下。
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現在我們城外的那條河,就叫巨野河!”聽到這話,眾人心神大震!要說巧合,這特麽的也太巧合了點吧?
“都督是在說,龍山不是山,是可以藏兵的土坡,耿弇當年就在那裡一戰而定,圍點打援。現在邢杲的人馬,只怕就在龍山等著我們來呢。
還記得巨合城的地形麽?走到龍頭的地方,要穿過整個龍身,那一條線都是邢杲可以用來伏擊我們的地段。”
於謹沉聲說道。
他覺得不能去增援巨合城,只是出於將領的直覺。畢竟當年在邊鎮,類似的套路幾乎屢試不爽!眼前這一幕就是典型的圍點打援,要是傻乎乎的衝上去,絕對會重演劉鈞的悲劇。
不過於謹沒料到劉益守居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把狀況摸清楚了,這已經很厲害了。
“只是,如果不去增援巨合,讓城池被邢杲攻下,似乎……情況也會有點不妙。”
王偉還是覺得自己的想法沒錯,戰爭是政治的延續,保住巨合城,對於劉益守來說,有著巨大的政治意義,斷然不可丟失。
“派人去武原河的上遊,在那裡修築堤壩攔截水源。春汛要漲水,我看近期可能就會有暴雨,等下暴雨那時候,再開壩放水,淹一下邢杲軍的大營。”
劉益守一隻手握著拳頭狠狠說道。
好像,確實可以這麽玩,而且很隱秘。
眾人看著劉益守,心中都有個疑問。如果大洪水把邢杲軍的大營給淹了,那麽在岸邊的巨合城……不也一樣被淹了麽?
這樣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可還行?
“劉都督,趙貴部還在城裡,水淹巨合城,他們必定死傷慘重。如此……似乎不妥當。”
自從來到劉益守隊伍裡就不怎麽說話的獨孤信,這次終於忍不住了。他忍不住很正常,不過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而已。
“放心吧,沒事的。存在就是合理,巨合城已經有幾百年歷史,尚未毀於洪災,這次也定然無礙。”
劉益守擺擺手,他心裡有數。
為何巨合城不會被水淹呢?因為當初建這座城的時候,建這座城的西漢諸侯王劉發,就是將其作為封國國都來建的,充分考慮到了地勢的問題。
巨合城屹立數百年,總有過人之處。山東暴雨洪災非常頻繁,局部河水暴漲乃是基操,後面都有濟寧因為不受洪災而特意改名。
再加上昨日劉益守在附近也算是深入基層,詢問到了很多書本上看不到的知識,武原河深,水流又急,斷然不至於說截一點點就見底了。
邢杲軍如果老老實實的圍攻巨合,那麽這一招還不見得能傷到他們。可如果邢杲打的是圍點打援的主意,故意放水,疊加暴雨,再來點山體滑坡什麽的,足夠他喝一壺了。
“獨孤信,你與趙貴以前在河北中山附近合作過,彼此也熟識。這次,你帶著自己本部人馬,去武原河上遊,攔截堤壩。武原河是小清河的支流,在歷城以北,那裡不是邢杲軍的活動區,因此只要小心些,被邢杲軍斥候發現的可能性不大。”
既然獨孤信這麽關注巨合城的趙貴,那讓他負責去攔截堤壩,再適合不過了。萬一最後事情沒辦好,也不存在推諉扯皮的由頭。
“喏,在下這就去辦。”
獨孤信如釋重負的走了。他想知道的,其實並不是趙貴最後結局如何,而是劉益守會如何對待被困的手下。究竟是自保為上,還是拚死相救。
現在得到了對方的答案,他也就不糾結了。
等獨孤信走後,劉益守對簽押房內眾將說道:“整軍備戰,要處於隨時能出發的狀態。我判斷邢杲應該是會放著巨合城來釣我們上鉤,但是也未必是絕對。
如果他攻克了巨合城,我們要隨時可以跟他們正面交戰!我已經讓宇文泰安排輜重送往這裡,你們各司其職,都散了吧。”
眾人離去,心中都對劉益守料敵先機頗為敬佩。當所有人都離開後,劉益守的目光卻看向掛在牆上的地圖右邊的木框。
“真正的勝負,不在濟南郡,而在光州,唉!”
他長長歎息,微微皺眉。右手食指不斷敲擊著左手的手背。
這種將勝負手交托於他人之手的感覺,糟透了!
……
密縣,是滎陽的門戶,在洧水北岸。密縣因靠著密山而得名,形狀宛如大殿入口,乃是從南往北到滎陽的必經之地。
密縣縣城外,一身白袍的陳慶之,遙望北方,像是能看到高大的滎陽城一般。他身邊站著楊忠和手下宋景休、魚天湣等人,全都一言不發,跟石像差不多。
“真沒想到,居然可以走到這裡。”
陳慶之輕歎一聲,有些感懷。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劉裕是何等威風,北伐打出了聲望,那時候,很多人甚至都覺得他可以一統天下了!
沒想到後面一百多年……不提也罷。
梁國現在外表光鮮,內裡腐朽不堪,只不過它的運氣比北魏稍好點罷了。陳慶之內心有些憂慮,卻又深知自己出身寒門,人微言輕,改變不了什麽。
這次能帶兵打到滎陽邊上,也是得虧北魏內部腐朽,並且還有不少帶路黨幫忙。只是前面看起來不會贏的都贏了,滎陽這一場,似乎是硬茬,不好對付了。
“滎陽一戰,你們有什麽想法麽?”
陳慶之似乎有些隨意的問道。宋景休等三將都是拱手大聲答道:“謹遵都督號令!”唯有楊忠一言不發。
“你怎麽想的?”
陳慶之詢問楊忠道。
“都督,我聽聞,費穆在滎陽整軍,兵馬只怕不下十萬,而且,修整已久,以逸待勞,還有城池之便。”
楊忠不動聲色的說道。
陳慶之微微點頭笑道:“還有沒有別的想法。”
楊忠面露難色,他算是看出來了,陳慶之想知道的,不是前面的情況會如何,而是自己應該如何去破敵。
那些苦難與艱險,陳慶之早就考慮過了,如果怕難,根本就不會北伐!
“我軍驍勇善戰,費穆麾下大軍,來源不一,之前互不統屬。人數雖多,缺乏真正的歷練。戰局若是順利還好說,一旦戰局不利,則有崩盤的風險。
這一戰定然是惡戰,狹路相逢勇者勝,勇氣與決心是我們唯一的優勢了。只是……”
楊忠欲言又止。
“但說無妨。”
“只是費穆並非庸才,楊椿的例子擺在眼前,他肯定也知道,久守必失,守城光靠守是不行的,還得反擊才能擊敗我們。
所以費穆的心思,只怕是將我們牢牢吸引在滎陽城下,然後魏國其他軍隊,繞到我們側後方,然後將我們圍攻致死。
末將以為,這一戰的勝負關鍵,就在於時間。如果我們能在援兵到達前攻克滎陽,那麽魏軍必定士氣暴跌如山崩海嘯!來多少援軍都不怕他們了。
可是如果滎陽城久攻不下,那局面就危險了。”
楊忠說得很含蓄, 其實就是如果攻不下滎陽城,那麽他們所有人都會埋葬於此。
“這五年來,你頗有長進,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了,我心甚慰。”
陳慶之微笑點點頭道:“說得不錯,確實如你所說,如果此戰不能短時間攻克滎陽,我們都會死在那裡。大丈夫馬革裹屍,無所畏懼。只是,都已經走到這裡了,卻不去洛陽看一看,有點可惜,你們說是不是?”
陳慶之環視眾人道:“人生短短數十年,我今年也四十有六,等不起了。如果此番輸了,就算是能逃回梁國,我也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或者無甚滋味。所以,此戰我不會退,不會逃,要不就贏,要不就死。
你們誰惜命的,可以到元顥那邊去。”
“誓為都督效死!”
眾人一齊拱手吼道。
“嗯,明日出發,攻打滎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