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台城,位於太極殿後面的顯陽宮二層。蕭衍坐在蒲團上,看著身材魁梧的蕭綸,又看了看面帶期盼的蕭正德,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這兩人像是約好了一樣,一個進來說要帶著皇家的賞賜,去黃河以北陳慶之大營當中“勞軍”,另一個則是說要帶兵過江接應打算內附梁國的羊侃。
蕭衍雖然一心禮佛,基本不關注朝政的事情。但是他畢竟還是個皇帝,對於政治有著天然的嗅覺。這兩人一個是“廢太子”,一個則是外放的親兒子,說的事情都跟江北的戰事有關。
世上怎麽可能有這麽巧的事情!
“你們能如此為國分憂,朕心甚慰。”蕭衍微微點頭,並未做更多的表態。
“陛下,陳將軍(陳慶之)這次可以說是孤軍深入。聽說魏國已經滅掉邢杲的叛亂,難保他們不會騰出手來,從青徐方向合圍我軍。陳將軍雖然用兵如神,可也是雙拳難敵四手。
微臣覺得還是派兵去接應一下比較好,微臣願意親自領兵接應陳將軍。”蕭正德不動聲色的建議道。
蕭衍聽完又是微微點頭,似乎非常讚許,但依然是不做評價。
“兒臣也願意領兵,出征青徐,接應準備內附梁國的羊侃和羊氏一族。”
蕭綸不甘示弱的說道。
蕭衍同樣是微微點頭,臉上的表情依然是非常讚許,不過和蕭正德的結局一樣,蕭衍也可以算得上是“笑而不語”。
兩人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訕訕離去後,蕭衍將命人將一個看起來四十出頭,模樣精明幹練的官員叫到了顯陽宮。
此人名叫朱異,現任中書侍郎的官職。雖然職位不高,但權力極大,負責起草皇帝的下令頒布的詔誥敕書等政務軍機。
這些事情看起來好像只是個舞文弄墨的刀筆小吏,並不算什麽重臣。可是在梁國,在蕭衍手下,這個職務就變了味道,變得極為要害。
蕭衍一心向佛,此時朝政已然懈怠不想管事。可是國家機器需要運轉,梁國現在的疆域極大,這些年又陸續從魏國手裡奪得了一些新領土。
就單單官員安置這一塊,就不是個輕松活計。
蕭衍有時候對一些小事並不會做出明確批示,他只是對朱異說:這些事情你看著辦吧。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有些事蕭衍事後還會問一下,有些則是永遠也不會再提起。可問題是,哪些事情他會問,哪些不會呢?
如果每一件都了然於胸,人不是機器無法面面俱到,如果根本沒記性,萬一蕭衍哪天發神經問起來你無法對答,那麽你很快就會丟掉這個職務的。
朱異的厲害之處就在於,他永遠能在蕭衍問詢的時候,對答如流!而那些蕭衍認為“你看著辦”的事情,他又能做得不出亂子。
所以此人的職位現在雖然不高,但在梁國朝中的地位,形同宰輔。
“朕那個不安分的侄兒,還有平時喜歡舞刀弄棒的那個兒子,今天幾乎是前腳後腳的來找朕,都與北面的事情有關。”
蕭衍輕歎一聲,對身邊的太監吩咐了一句,後者走過去將之前蕭正德與蕭綸說的那些話一字不漏的重複了一遍。
“羊侃欲獻青州給我國,然後入建康謀一席之地。”
朱異慢悠悠的對蕭衍說道。後者聽了微微點頭,朱異處理中樞的朝政,內外大事,幾乎不可能瞞過他。更何況這個人還非常聰明!
“然,青州不可守。一旦魏國騰出手來,青州必失。陳將軍(陳慶之)伐魏若勝,元顥勢必擺脫我們的控制,若敗,不提也罷。無論哪一條,青州都是守不住的。
當初派陳將軍北伐,也不是為了滅魏,更不可能奪取魏國的青徐之地。
羊侃之所以在青州不走,也是存有私心,演戲演給我們看,演給天下人看。他若是過江,陛下則必須厚待羊氏一族,如若不然,恐糟天下人非議。”
朱異繼續平穩而淡然的給梁武帝分析當前梁國所面臨的變局,幾乎都是一針見血的肺腑之言。
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你要過江,那就帶著部曲過江嘛。梁國這麽大,羊氏在江南的族人也多,難道沒法安置?
這些都是借口好吧!
其實就是羊氏看到陳慶之北伐了,希望將整體利益最大化,喊著要梁國出兵青徐已經喊了很久,卻連個兗州城都攻打不下來!
“愛卿言之有理,只是蕭正德與蕭綸之言,你以為如何?”
前面一番話,朱異已經向蕭衍證明了江北的事態,他是洞若觀火,現在該說正題了。
“這二人前來,都是因為前一段時間,魏國發生了一件大事。不過他們背後在謀劃什麽,微臣倒是不得而知。”
朱異有些謹慎的說道。
蕭衍爽朗一笑道:“愛卿但說無妨。”
“蕭正德由陛下一脈回歸本宗後,一直認為他是被廢太子,又以為陛下子嗣都將其視為敵人,整日都惴惴不安。之前叛逃魏國,也是由此而生。”
朱異輕輕一歎,蕭衍亦是長歎一聲,這件事他做得確實不地道。養子就養子唄,把太子的位置給蕭統就完事了,你幹嘛多此一舉要把蕭正德從自己這一脈移走呢?
這不明擺著打臉麽!
“聽聞青徐魏軍主將姓劉名益守,頗為驍勇,三戰平邢杲。更有傳聞說此人乃是蕭正德母親彭城劉氏出身。
蕭正德欲過江,就是想拉此人帶著部曲入梁,在外引為奧援。”
這種事情看起來大逆不道,實則太正常不過了。北邊戰亂,南投梁國的北人不計其數,前面就有烏丸王氏出身的王僧辯父子投靠了湘東王蕭繹,也就是蕭衍的六子。
蕭正德想拉跟老母沾親帶故的北人為奧援,實在是人之常情。蕭衍微微點頭,從表情上看,似乎對此事並不介意。畢竟,劉益守腦門上沒寫“造反”二字,也沒有什麽惡名傳到江南來。
“至於邵陵郡王(蕭綸),他早就有意鎮守廣陵(今揚州)。此番若是出征,等他回來的時候,只怕就會順路就駐扎廣陵,然後借口改封。
這二人,都是事出有因。”
蕭綸是蕭氏子弟裡面為數不多會帶兵的,至於蕭衍兒子裡面,這可能就是個獨苗了!
聽完朱異的介紹,蕭衍感覺如果蕭綸真的帶兵出擊青徐,接應羊侃。等回來的時候,搞不好真就順路坐鎮揚州了。
揚州離京畿並不是特別遠,而且乃是淮鹽集散之地,每年為梁國提供大量的財帛,地位十分重要。
“根子,還在北邊那個劉益守滅掉了邢杲。”
蕭衍若有所思的說道。
朱異雙手攏袖行了一禮道:“陛下英明,正是如此。其實蕭正德的謀劃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公器私用而已。”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把劉益守拉到梁國這邊,有益無害,絕對可以操作。但是,這支軍隊,要聽梁國中樞的,而不是成為他蕭正德的打手!
蕭衍讚許點頭道:“大善。”
朱異繼續說道:“長城公主蕭玉姈尚未婚配,文采斐然,又與諸王不加往來。聽聞那劉益守不到二十歲與長城公主年紀相仿,竟然可以獨領一軍,其部曲皆為親信,名為魏軍,實則我行我素不受約束。
陛下若將長城公主下嫁於劉益守,則可使其成為我梁國邊鎮之長城,保一方二十年平安。”
嗯?長城公主?
蕭衍長期禮佛,並不經常與子女見面。再加上他子女眾多,蕭玉姈母親出身又不怎麽樣,估計也就是模樣十分出眾然後被當時還非常好色的蕭衍看上了。
他現在連長城公主長啥樣都不記得了!丟個女兒出去,對他來說一點都不心疼,又不是他懷胎十月生的!
只是,肉包子可以打狗,卻不能喂狼!
尚未婚配過的長城公主,這個“肉包”還有點香,起碼可以籠絡一下南朝的某個世家,丟給北邊的野崽子,稍微有點可惜。這種感覺,就跟有錢人偶爾打的不想白給司機額外的錢一樣。
雖然那個錢對他來說九牛一毛都不算。
“朕還不知道此人品行如何,畢竟是朕的愛女,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蕭衍的語氣雖然平靜,卻依然拒絕了朱異的提議。
正在這時,門外一個太監急吼吼的走來走去,想進來又被衛士攔著不敢進來。蕭衍看到了,對他招了招手,這太監如蒙大赦的被放進顯陽宮殿內。
“何事這般慌亂?”
蕭衍對於宮中的下人還是很和善的,並不是動輒打罵。
“陛下,大喜!陳將軍攻克滎陽!魏軍敗退虎牢關,陳將軍又順勢攻破虎牢,現在正帶兵圍攻洛陽!可能奴現在說話這會,洛陽就已經被攻下來了!”
這太監有些興奮的說道,情緒實在是有些壓抑不住了。
蕭衍微微一笑,擺了擺手讓對方退下,然後看著朱異,臉上一陣得色。當初,就是強硬的駁回了朱異的建議,堅持讓自己身邊的馬仔(陪他下棋的)陳慶之領兵出征北伐。
“陛下英明神武,古今罕有,微臣這是心服口服。”
朱異給蕭衍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剛才,你說要讓長城公主下嫁給劉益守,朕覺得不妥當。”
蕭衍現在立刻就改變了主意。
朱異也不反駁,而是雙手攏袖行禮問道:“陛下是覺得沒必要招攬此人了麽?”
“非也非也,劉益守年輕有為,朕也覺得良才可惜,在魏國,實乃明珠暗投了。”
蕭衍搖搖頭說道。
“那陛下的意思是?”
朱異也被蕭衍弄得莫名其妙的。
“長城公主,自然是不行的。但是朕覺得,將永興公主下嫁給劉益守,正合適不過。”
蕭衍哈哈大笑道,心情十分舒暢。
朱異一瞬間臉上寫著個大寫的囧,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只不過他心機深沉,又深知蕭衍現在是根本不願意聽到任何反對的意見。
於是朱異行了一禮說道:“那微臣這就去準備,派使者聯絡那劉益守。”
“嗯,這件事你去辦吧。”
蕭衍微微點頭,繼續閉目數著佛珠。朱異不動聲色的退出大殿,等走出台城,他臉上才露出不屑的笑容,又有憂色一閃而過。
“以後,蕭正德只要送錢來,無論他拿多少錢過來,你都給我派人亂棍打出,聽到沒有。”
朱異聲色俱厲的對貼身仆人說道,進了犢車,這才小聲喃喃自語道:“兩邊都給我送錢,這錢真不好拿,還好老家夥夠蠢的。”
朱異長歎一聲,心緒翻湧。長城公主名聲不錯,年輕未出閣,又是才貌俱佳,算是他對蕭綸有個交代了。只是天不遂人願,蕭衍喜歡貪小便宜的毛病又犯了。
如果說蕭衍的子女裡面,他最看不慣誰的話,那絕對是非永興公主蕭玉姚莫屬。這個女兒,簡直就是叛逆女人的代名詞,氣死原配丈夫,和蕭衍的異母弟,蕭正德他爹蕭宏私通。
跟堂叔長期私通,這種醜事,只能說貴圈真亂!然而蕭玉姚做的破事情還不止於此!
蕭宏曾經與蕭玉姚密謀行刺蕭衍,蕭宏承諾事成之後,封蕭玉姚為皇后!此事只是有風言風語傳出,並未實錘。隨著蕭宏病死,此事也歸於沉寂。
但此後蕭衍看蕭玉姚,就跟看死人差不多,當沒有生過這個女兒。
朱異暗暗揣測,蕭衍大概是感覺北面的局勢“穩了”,想將快四十歲的女兒丟給劉益守,對方哪怕是心中不甘,也不得不吞下苦果。這樣也是給劉益守一個下馬威,這就是形勢比人強!
順便,還把蕭玉姚丟得遠遠的,從此不會在建康城出現,眼不見心不煩!
不得不說,蕭衍也真是挺會玩的。
“那劉益守少年得志,只怕不會輕易就范。”
朱異在心中暗暗想道。
陳慶之攻下了滎陽,攻下了虎牢關,可梁國國內的各方勢力,卻是在勾心鬥角,蠢蠢欲動。可謂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朱異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剛剛入政壇的時候,名士沈約“面試”過自己,並告誡自己要清廉自守。
這些年朱異也算是實現了自己的抱負,上對蕭菩薩,下對各級官僚,朱異敢說自己確實是能者居之,本職工作做得很不錯了。
唯獨這個“清廉自守”跟他毫無關系。
紅包不到手,保你命沒有,這句話用來形容朱異,可以說是雖不中,亦不遠矣。當然,在建康這個大染缸裡,坐到朱異這個位置,只有拿多拿少的區別。比如說這次,如蕭正德,蕭綸之流貴為皇族,亦是要給朱異錢。
“劉益守,少年得志,這一關,你要怎麽過去呢?我要是你,找個機會把蕭玉姚推池塘裡淹死比較好吧,唉!”
朱異感慨的歎息了一聲,同樣是少年得志身不由己,他還在劉益守身上找到了一絲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