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以後,王偉再次帶著運送輜重的輔兵,將十車糧草送到了夏侯洪的大營,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
他的謙卑姿態,讓從小就沒吃過什麽苦頭的夏侯洪心理上得到了極大滿足。
什麽劉益守,什麽被吹噓得厲害非常,什麽要被招為駙馬的大人物,呵呵,不過如此!
夏侯洪這個人,除了被自己老爹夏侯夔毒打過以外,其余時候,都是他跟著蕭正德去毒打其他人。
像這樣的紈絝子弟,從來都是他們整人,沒有別人整他。
在夏侯洪眼裡,都是別人怕他讓他的。當然,自己有沒有本事,他心裡還是有數的。不過怎麽說呢,夏侯洪認為自己有沒有本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爹有本事就行了。
他當然明白,若是看個人能力,劉益守這樣的人能把他吊著打。可那又怎麽樣呢?個人能力再厲害,比起家族如何?
某些人一出生的起點,就是其他人難以企及的巔峰,這樣的人還需要努力麽?
夏侯洪就認為自己屬於這種不需要努力的人
劉益守有個厲害的爹麽?
他有個厲害的叔父麽?
有個厲害的祖父麽?
都沒有!
夏侯洪很清楚,自己老爹很厲害, 自己叔父也很厲害,自己祖父也都很厲害。這就是他四處橫行的資本, 誰讓劉益守家世不行呢!
“你很不錯, 我對你很欣賞啊!”
夏侯洪將王偉頭上的帽子摘下來, 看了看對方光禿禿的頭頂,然後像是逗貓一樣的將帽子又蓋在王偉頭上, 哈哈大笑,覺得這樣十分有趣。
“夏侯將軍,我家主公覺得, 滎城在河對岸,運輸輜重非常麻煩耗時。反正我家主公遲早都要去建康完婚,然後帶著部曲內附,睢陽也會讓出來, 不如夏侯將軍帶兵入駐滎城吧,也就早一步而已。”
軍帳門前,王偉彎腰低頭,雙手抱拳對夏侯洪建議道。
不過這話倒是讓夏侯洪冷靜了幾分。
不佔城池, 隨便自己怎麽鬧騰, 出了事情,都可以搪塞過去。要是佔據了滎城, 就屬於是“攻城略地”了。
之前佔的那些地方, 都屬於是“無主之地”, 都是被魏國官府所拋棄或者管轄不到的地方。而滎城顯然性質是不同的,這裡是屬於“魏軍將領”劉益守統治的地盤。
現在不管傳聞怎麽說, 蕭衍是如何想招劉益守為女婿, 對方要獻出河南之地給梁國,不管是多麽言之鑿鑿, 有鼻子有眼。
只要是梁國官面上的通告沒有出來,那麽佔據滎城這件事,就是可大可小, 甚至可以引發魏軍討伐梁國的戰爭!
這個責任完全不是夏侯洪可以承擔的!
“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夏侯洪有些扭捏的問道, 心裡癢癢的,開疆拓土的誘惑, 肯定能讓他在老爹夏侯夔面前揚眉吐氣。
可是這件事的嚴重性, 他也非常清楚, 一旦輕舉妄動, 後面的事情就會脫離掌控。他與蕭正德在建康的時候,每次做壞事,都會“看人下菜”。哪些人可以動,哪些人不能動,事先都會調查清楚。
這一次,他有點犯嘀咕,就像是偷腥的貓,忍不住饞又害怕挨打。
戰爭當中,每次進兵退兵都是戰略的一部分。擅自行動,哪怕看起來是佔便宜了, 有時候都會造成嚴重的後果與慘重的損失。
到底要不要入滎城,夏侯洪還有些舉棋不定。
“我家主公十分欣賞夏侯將軍,本來想找個機會跟將軍把酒言歡, 可是實在是軍務繁忙脫不開身。”
王偉壓低聲音說道:“滎城雖然小, 可也比風餐露宿要強得多。將軍帶兵入駐滎城,然後等我家主公內附梁國後,再向天子上表, 為將軍請功,豈不美哉?”
有這種好事?送城池還幫忙表功?
夏侯洪有點懷疑劉益守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他有些疑惑問王偉:“你家主公為人豪爽我是相信的,只是,他為何會對我這麽慷慨呢?”夏侯洪盯著王偉問道,面色微微有些不善。像他這樣的人,翻臉無情比喝水還自然順暢。
王偉繼續低眉順眼的說道:“我家主公是北人,哪怕當了駙馬,也難免會被人排擠。將軍家大業大的,若是我家主公與將軍交好,到了梁國以後,日子也能過得順心些。
討好將軍一方面是聯絡感情,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自保,還望將軍明察。”
王偉對著夏侯洪深深一拜, 彎下腰的時候,帽子不小心掉到地上,他又狼狽的撿起來戴好,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滑稽。
“這樣吧, 聽說元子攸的姐姐國色天香,乃是你家主公的妾室,要不送過來讓我玩兩天。我雖然閱女無數,但還真沒嘗過公主是什麽滋味。
你回去問問你家主公如何。”
夏侯洪露出猥瑣的笑容,看起來已經有些急不可耐了。
要是這個劉益守無欲無求,那真是有點怕他。只要對方有求於人,就可以一步步騎在他頭上拉屎了!對於這種事情,夏侯洪簡直是輕車熟路。
“這種事情,在下無權決定,那先告辭。”
王偉故作憤怒的甩開袖子轉身就走。夏侯洪眯著眼睛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嘴角露出殘忍的笑容。
拒絕是對的,要是滿口答應,夏侯洪反而覺得對方是想誆騙他。
不過沒關系,現在不答應,以後也會答應的。只要劉益守想在梁國站穩腳跟,那就遲早得把自己的東西一件件的呈上來。
……
“呃,夏侯洪想元莒犁陪睡?”
劉益守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王偉問道,他根本想象不到夏侯洪這樣的人,腦回路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像元莒犁那樣容貌的女子也不是說完全找不到,但是有這個身份,又有這樣容貌的,就不太好找了。夏侯洪大概也是想滿足一下那種扭曲的佔有欲,並不完全是衝著美色去的。
“嗯,麻煩你再跑一趟,就跟夏侯洪說,元莒犁身體不適,還不是很方便給他陪酒。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嗯,可以強調一下,我們展現了誠意,也要夏侯洪展現一下誠意。”
劉益守眯著眼睛說道,絲毫不見怒氣。
“主公,都到這一步了還談?我們何不直接出兵?”
王偉沒好氣的說道,他已經快要忍無可忍了。要知道,給夏侯洪那樣的傻子賠笑,也是很累人的一件事啊。
“這才哪到哪啊。反正呢,你不要直接拒絕,一個字拖就行,然後誘使夏侯洪入駐滎城。名不正則言不順,我們要在大義上站住腳。主動攻擊梁軍,這樣的黑鍋,一定要甩出去才行。”
說完後,劉益守事無巨細的交代王偉要如何去操作,最後才問道:“梁軍主將如果是個有頭腦的,此事還不見得好操作。但是夏侯洪這個草包既然撞上來了,那就不能放過。”
好吧!
王偉最終還是被說服了,夏侯洪在劉益守面前耍套路,就像是小孩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一般。
“主公,卑職還有個疑問。”
夏侯洪的身份,是他們事先沒想到的。
王偉疑惑問道:“咱們此番勢必會將那夏侯洪一擼到底。這家夥回去以後,難道不會把責任都推我們身上?
夏侯洪好對付,他父親夏侯夔可不好對付啊!”
見識了夏侯洪的囂張模樣,就知道這位對他爹夏侯夔有著近乎於迷信的自信。夏侯洪大概覺得,除了謀反外,梁國大概沒有夏侯夔做不到的事情。
“表面上看,我們是得罪了夏侯夔,但實際上你想想,我們跟夏侯夔交惡,蕭衍會怎麽想?他會為夏侯氏出頭來收拾我們?”
劉益守反問道。
王偉瞬間就恍然大悟了。他不是不夠聰明,有時候就是被那一層薄薄的迷霧給遮住了眼睛,被人稍稍點撥下,就能穿透迷霧看到事情的本質。
蕭衍作為皇帝,難道真的希望邊鎮大將都是鐵板一塊,上下和氣?
他巴不得劉益守和夏侯夔鬥得你死我活呢。只要這兩人還在鬧騰,那對於蕭衍來說,邊鎮的局面就是可以掌控的。
夏侯夔坐大,他就把自家女婿劉益守扶持起來鉗製夏侯氏。而劉益守若是坐大……蕭衍大概沒想過這種問題,也不會認為劉益守來梁國以後能有什麽特別大的出息。
總而言之,對於蕭衍來說,劉益守是用來製約夏侯氏的一張好牌。如果劉益守把夏侯洪教訓了,蕭衍不但不覺得有罪,反而暗地裡會給劉益守點個讚。
畢竟,夏侯洪跟著蕭正德在建康做了不少缺德事,這些事情也時不時會進蕭衍的耳朵裡。
“主公,卑職明白了。”
王偉對著劉益守行了一禮。
“放心,等抓住了夏侯洪,清蒸還是油炸,都隨你。”
說完劉益守摘下王偉的帽子,摸了摸他的頭,又把帽子戴上。
“其實光頭也沒什麽不好的,落難了還能裝和尚,要不也給你整個法號跟度牒吧。”
他將懷裡的銅制度牒拿出來在王偉面前晃了晃。
“呃,那個就不用了……”
王偉氣得轉身就走。等抓到夏侯洪,他要把這廝分成八塊!不,十六塊!
……
“我家主公說元娘子身子不適,不能給夏侯將軍陪酒。不如將軍先入滎城,然後我們再派些貌美娘子勞軍,將軍以為如何?
我們展現出誠意了,將軍是不是也要展現一下誠意,起碼,給建康城寫封信,都是應有之意吧?”
王偉有些不耐煩的說道,看起來,好像有點一拍兩散的打算。
“好說好說,王先生辛苦了啊!”
夏侯洪哈哈大笑,親熱的拍了拍王偉的肩膀,心情好到了極致。
在他的設想中,如果劉益守一口答應,那肯定是有詐,沒有哪個男人在沒被逼迫到走投無路就開始卑躬屈膝的。
然而,如果對方不派人來了,或者是斷然拒絕,惡語相向,那就是撕破臉鬧翻了。後面有什麽事情也不必多說。
只有像現在這樣,對方委婉拒絕,感覺屈辱又有求於人,才是可以繼續玩套路遊戲。
“我軍今日已經撤離滎城,輜重糧草也都留在城內,夏侯將軍可以派人先去查驗。”
王偉雙手攏袖,對著夏侯洪深深一拜。這次他已經把帽子緊緊扣在頭上,不會掉下來了。
“那行吧,我先派人去看看再說。”
夏侯洪擺擺手,王偉順勢就退出軍帳,他轉過身後,趁人不注意,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
……
王偉說軍隊已經撤出滎城,夏侯洪當然不會全信。他派了數百人去滎城那邊接收城池,反正跟對方口中說的完全一樣。
府庫和糧倉裡的東西都還在,維持秩序的地方官吏也還在,只是軍隊不在了,一個人都沒有留下。
當斥候回來稟告的時候,夏侯洪驚呆了,事情順利到他完全不敢信!
“你是說,他們沒有埋伏在滎城周圍,全部都撤走了,城裡的一切也沒有被破壞對麽?”
夏侯洪死死抓住斥候的肩膀問道。
“回稟將軍,確實如此。”
那名斥候知道夏侯洪生性桀驁,戰戰兢兢的說道。
“好!好!好!”
夏侯洪連說了三個好字!
“這樣,你去一趟亳州……”
夏侯洪忽然感覺去亳州雖然很便利,但確實有點不妥,畢竟那個老好人雖然人不錯,卻始終是個外人啊!
“嗯,你去一趟壽陽,就跟我父親說,嗯,說我們準備渡河攻打滎城的時候,對方棄城逃跑,嗯,就說那劉益守狼狽逃跑,我們繳獲輜重糧草無算。”
夏侯洪大言不慚的說道。
斥候低著頭看地,眼中的鄙夷一閃而過。眼前這位真是幹啥啥不行,吹牛第一名,還敵軍棄城而逃呢。
“喏,屬下這就動身。”
這名斥候離開後, 夏侯洪下令立刻整軍出發,全軍前往滎城,並且沒有派人跟亳州的湛僧智打招呼,他已經受夠了那個喜歡喋喋不休的人。
正如湛僧智不能把夏侯洪如何一樣,夏侯洪也不能把湛僧智怎麽樣,畢竟這位是老爹叫來管教自己的。
這支隊伍只有萬人不到,而且都是夏侯氏從老家那邊招募而來的郡兵,這一趟都是出來“旅遊”的。大軍磨磨蹭蹭的花了好幾個時辰才收拾好東西。
擔心晚上被偷襲,夏侯洪又下令先睡一夜,到天亮才動身。等走到滎城的時候,天都要黑下來了。
夏侯洪平日裡乾過不少缺德事,在“刁民害朕”的心理作用下,他命副將先帶兵入城,自己和幾個親信在城外守了一夜,發現確實沒有什麽事情發生,這才心安理得的入滎城。
入城後,夏侯洪站在低矮的滎城城頭,看著城下不到兩丈的高度,心中有種古怪的錯覺。
好像不是他佔據了一座城池,而是被關進了一座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