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異將這個問題擺到蕭衍面前。
蕭衍沉默了,一直閉著眼睛數佛珠。
“陛下,此次太子也有意掛帥出征……”
朱異揣摩了一下蕭衍的心思,感覺讓蕭綱掛帥,會不會好些。誰都知道這位太子是撿了蕭統的便宜,還寫孌童詩什麽的,在民間與朝中都威望甚低。
蕭衍扶一扶這位“太子”,倒也情有可原。
“諸子之中,除了朕那已故的長子外,還有誰德行最好?”
蕭衍睜開眼睛,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一句話懟得朱異不知道要怎麽回答。還好朱異在朝中數十年,對政務無比熟悉,對諸多皇子的事情,也是知之甚詳。
他沉吟片刻道:“八皇子蕭紀,自幼勤學,不好輕華,恭儉禮讓。一直在建康並未外鎮地方。微臣認為諸子之中,論德行,八皇子為最。”
聽到這話,蕭衍摸了摸自己的長須道:“卿之言甚合朕意,此番掛帥,就讓阿八(蕭紀)去吧。”
幼子掛帥?
朱異大驚失色,蕭衍這一昏招,真是令人無力吐槽,都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了。蕭紀都沒有開府建衙,身邊連班底都沒有,靠什麽統領三軍?
“陛下,八皇子身邊都無親信武將……”
朱異有橘麻麥皮不知道當漿不當漿,如果對面坐的不是蕭衍,他早就一巴掌呼過去了!
“阿八(蕭紀)掛帥,這個沒什麽要爭辯的。至於副帥人選,你怎麽看?”
蕭衍一句話就把朱異後面要說的話堵死了。
“石頭城的陳都督有意領兵出征,他對北方也較為熟悉。”
“他不能走,朕有時候還要招他來下棋。”
蕭衍平靜說道。
下棋是假的,陳慶之走了,建康的戍衛讓人不放心才是真的。這張關鍵的護身符,蕭衍是不會輕易拿走的。
“夏侯夔前日上書,願意從閩浙海路到北海郡,在那裡屯兵蓄勢待發……”
朱異小心翼翼的說道。陳慶之的事情可以隨便說,但是夏侯夔現在是被蕭衍冷處理的人。
只是朱異已經收了夏侯夔的錢,還能怎麽辦呢?
“他就好好在那邊平民亂吧,朕的家事還輪不到他來操心。”
奪回蘭陵縣,奪回宗室祖籍地,這是國事,但也確實可以算是蕭衍的家事。蕭衍對於宗室極為厚愛,甚至已經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
他很反感外人插手宗室裡的事情。當然,劉益守這種主動請纓,為他們創造摘桃子機會的是另外一回事。
所謂舔狗嘛,自然是越多越好,蕭衍並不反感類似行為。
“蘭都督(蘭欽)在鍾離不可輕動,他也並未主動請纓。不如調馬頭郡的蕭映去北海郡,本來也離得不遠。”
蕭映這次根本沒摻和進來,確切的說,他已經被馬頭郡等地混亂的民政搞得焦頭爛額。劉益守的人馬對馬頭郡的滲透無孔不入,領地內民戶逃亡不斷,他沒到蕭衍這裡哭訴就已經算是很不容易了。
正因為蕭映已經這麽慘了,所以朱異才不介意讓他死得更快一點啊!牆倒眾人推才是社會的基本運行規則之一。
“蕭映這孩子,你就放過他吧,朕知道他已經很不容易了。”
蕭衍歎了口氣,他都覺得劉益守這廝不好對付了,更何況是蕭映?蕭映又沒有梁國中樞的行政力量,靠什麽讓劉益守乖乖聽話?
劉益守願意給梁國出點力氣,不代表他會對周邊的宗室客氣,這一點蕭衍看得非常明白。自己這位女婿,並非北方的胡人做派,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更難對付啊!
你是流氓我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劉益守就屬於那種有文化的流氓。
“請陛下聖裁。”
朱異深深一拜,放棄治療。
雖然伺候了蕭衍幾十年,他現在依然覺得這位爺有時候太難伺候。
“太子手下,應該有自己的班底吧?”
蕭衍平靜的問道,朱異感覺自己後背汗毛都豎起來了,這種問題,怎麽回答都不合適。他一句話都不說,恭敬行禮,將頭垂到地板上。
“你親自去問問太子,他有沒有什麽合適的人選,可以推薦一下。”
蕭衍臉上無悲無喜,看不出什麽情緒來。
朱異被這個古怪的操作弄得迷惑了。
幼子掛帥,然後讓太子派親信手下領兵,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讓蕭紀跟太子麾下的將領親近親近?
那以後豈不是……
朱異都不敢繼續往下面想了,隻覺得蕭衍的心思就像是山裡的六月天,說變就變!
“微臣領命。”
朱異再次行禮,準備躬身告退。
“對了,下政令通知劉益守,在東海郡和下邳郡固守,不得出擊蘭陵縣,破壞整體部署。”
蕭衍淡然說道。
果然如此!
朱異心中吐槽,就知道這位皇帝絕不會把奪回祖地的榮光給予外人。也不知道那位桀驁不馴的駙馬,心中會作何感想呢?
他沒法多說什麽,只能恭敬退出大佛閣。出了同泰寺,被江邊的冷風一吹,朱異清醒了幾分。他心中有個難以解釋的疑問,直到現在都無法釋懷。
劉益守也算是自己見過的頂層次人物了,讓他深為畏懼。偌大的建康城裡,都找不到能與之相提並論之人。
這家夥平日裡一舉一動都有深意,絕不會在大事上有昏聵之舉。他這次“義務勞動”,為蕭衍奪回祖地鋪路,兩袖清風,難道真就是因為蘭陵縣風景好看麽?
……
身後一輛又一輛的平板車,堆滿了貨物,劉益守帶著賈思勰在壽陽周邊的村落裡面走街串巷,挨家挨戶的“送溫暖”,都是些布匹之類的東西。
壽陽今年和北方一樣,也是豐收年景,糧食或許不缺,但這不代表普通人家不缺穿的用的。類似的東西,其實已經屬於“工業”的范疇,只不過因為生產力層次較低,被稱為“手工業”。
“阿翁,平日裡吃河鮮麽?”
劉益守問一位院子裡曬太陽的老漢道。
“吃啊,除了河鮮外,平日裡就沒有肉了,不吃這個吃什麽呢?”
老漢理所當然的說道,要不是劉益守等人給他們送東西,又是統管壽陽一方的大佬,他都覺得對方是多此一問。窮苦人家,除了河鮮外,幾乎就沒有其他動物蛋白來源了。
民間吃河鮮的方法最多,不是沒原因的。
“吃河蚌不?”
劉益守笑眯眯的問道。
老漢沒說話,進廚房裡端出來一鍋還沒煮的河蚌。劉益守和賈思勰對視一眼,心說果然如此。壽陽周邊河蚌眾多,幾乎家家戶戶都吃。
河蚌最喜歡在淺水湖、淺水河這樣的淺灘生活,芍陂一望無際,水卻不深,沿岸密密麻麻的都是河蚌。
劉益守他們走訪了好幾個村子,得到的消息,跟自己之前預料的一樣。
“阿翁這邊,在河蚌吃出過珍珠麽?”
劉益守冷不丁的問道。
原以為這人也會跟之前走訪的那些人一樣滿臉莫名其妙,沒想到對方竟然眼神閃爍,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
“阿翁,我們就是想見識一下,珍珠還是你的,在下也不缺那點錢。”
劉益守從袖口裡掏出幾枚銅錢,抓住老漢的手,將錢拍在對方手掌心。
估計是平日裡劉都督名聲甚好,不是那種欺男霸女之輩。那老漢長歎一聲,引劉益守和賈思勰入屋。從枕頭下面摸出來一塊布包,打開布包,就看到裡面有一顆拇指大小的珍珠,還泛著藍光,十分驚豔。
劉益守隔著布端詳了一下,將珍珠還給老漢問道:“出珍珠的河蚌是在哪裡撿來的?”
“劉都督啊,唉,老漢我時不時就去那邊撿起河蚌,只是再也沒出過了,就這一顆!”
那老漢搖頭歎息道,他總算明白這位劉都督到底是打的什麽主意了。不是要他這顆珠子,而是要知道哪裡產珠。
可是河蚌產珠,極為罕見,豈是你說有就有的?這未免也太異想天開了吧?
“帶我去河邊,然後告訴我們是哪種河蚌,重重有賞!”
劉益守語氣激動的說道,難掩興奮。
河蚌的種類實在是太多太多了,甚至不同的河流裡,同種河蚌還有不同的亞種。並非是每一種都能結出珍珠的。
一行人來到河邊,找到了老漢所說的那種河蚌,果然是很常見的種類,劉益守自己都吃過,當然,他沒那麽好的運氣吃出珍珠來。
“陽休之,你和源士康領著車隊,把剩余的物資都分配給村民,我們回壽陽城了。”
事情辦完,就不必多花時間去賣弄來收買人心了。劉益守吸取蕭衍的教訓,要行的是大善,而不是惺惺作態行小善,作大惡。
與其把時間浪費在作秀上面,還不如辦點實在的事情。人生苦短,他實在是沒有精力去搞類似的親民作秀。
……
壽陽城內都督府衙書房裡,劉益守攤開大紙,用炭筆在紙上畫了個圖,然後打開河蚌的蓋子,對著賈思勰一番描述。
“簡單的說,珍珠呢,就是沙子掉到河蚌的肉裡面,河蚌為了保護脆弱的身體,分泌出很多液體將沙子包裹起來,這個球越變越大後,就變成了珍珠。當然,這裡的沙子只是個比喻,也可以是別的異物。”
河蚌產珠的原理並不稀奇,唐宋時期,就有很多學者觀察到一種“小珠換大珠”的現象,也就是找來一個很大很健康的河蚌,然後將米粒一樣的小珍珠趁著河蚌張開的時候將其塞進去。
然後用乾淨的水養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可以將珍珠取出來。那時候珍珠已經變成了一顆超大的珍珠,價值跟之前的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賈思勰是研究農學的人,一聽劉益守這麽說,立刻就明白對方到底是想做什麽了。
“養河蚌,肉可以拿來吃,又不佔田畝。如果我們能把異物塞到河蚌裡,就能出珍珠。然後把珍珠丟到建康去賣,如何?”
那就簡直不要太爽了!
“主公此舉大有可為啊!極妙極妙!”
賈思勰拍掌大笑,劉益守的思路跟他完全在一個頻道上。
“冬天農閑,我想在芍陂以南,引一條大渠,造一個大堰塘,在這裡試點養河蚌,順便灌溉農田,開墾新田。這樣就不影響原有農戶們的生活,推行下去也就沒什麽阻力了。”
“主公深謀遠慮,在下佩服之至。”
賈思勰心悅誠服的說道,他是真的服氣,要是換了別人,像劉益守這樣的年紀有如此成就,誰還不聲色犬馬的浪起來啊!
“獨孤信和趙貴等人在前方作戰,我們也不能在家裡玩不是麽?如果放縱懈怠,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到時候會發生什麽,我都不敢想象。”
劉益守憂心忡忡的說道。
高歡天時地利與人和,現在已經進入東魏上升期階段了。劉益守記得這段時間東魏恢復了北魏末年造成的生產力斷層。國家實力急劇膨脹。
要不然,跟宇文泰爭鋒被打得經常大敗,就北魏那點家底早就敗光了。
所以劉益守壓力很大,時間並不在自己這邊,最起碼,不在梁國這邊,梁國越來越弱,幾乎是定局不可逆轉。
過兩年自己這邊就會遭遇高歡的強大軍事壓力。
“主公,前方並無強敵,獨孤將軍他們還是能應付的。”賈思勰安慰道。
他自己就是青徐人士,對那邊的情況很清楚。
“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啊,你還沒有深切體會。”
劉益守感慨的來了一句,令賈思勰不明所以。
……
建康台城太子府的書房裡,太子蕭綱大發雷霆,氣得想摔東西又不敢摔。因為自己暴怒的消息,都會被人送到蕭衍那裡,後果難料!
“天子太過偏心!太偏心了!讓本王與阿八(蕭紀)搭台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蕭綱猛錘桌案,怒不可遏!
“殿下,現在說這些已經無用了。”太子詹事柳津無奈說道。
柳津是蕭綱潛邸舊臣,來自河東柳氏,跟羊侃一樣,都是北來之人。蕭氏宗室收留北來人才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 蕭繹麾下便有王僧辯父子。
“那你以為要如何處斷?”
蕭綱不動聲色問道。
“舉賢不避親,微臣舉薦不肖子柳仲禮掛帥出征。”柳津深深一拜說道。
這個提議,倒是有些意思啊。
蕭綱心中琢磨了一番,發現柳津此舉,還真不是單純是為兒子鋪路。
“詳細說來聽聽。”
蕭綱的氣也消了,蕭衍的決定無法更改,說那些已經沒什麽用處。現在要看的是,到底要怎麽去應對,謀求利益最大化。
題外話
珍珠養殖是現代芍陂地區本地產業哈,不用較真這裡的河蚌能不能產珍珠,能不能養類似河蚌,絕對是可以的,事前調查我已經做得很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