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春光明媚的下午,在下邳城內某個院落裡,劉益守正端詳著石桌上一副圍棋的殘局。而他身旁有個神情委頓的中年人,手上都還帶著鐐銬,跪在地上如同等待發落的死囚。
說死囚或許很過分,但他目前確實還是戴罪之身。
源士康等人都站在劉益守身後如同石像一般,不僅是一言不發,而且幾乎連動都不動。
“趙將軍對吧?”
劉益守將一顆黑色的棋子放入石桌刻畫的棋盤上某處,抬起頭看著眼前穿著囚服的趙伯超。此人被孫騰那邊無條件送回,然後一到下邳城,等待著他的沒有鮮花和掌聲。
只有冰冷的監牢!
在高歡逃竄,魏軍大舉回撤甚至高敖曹部被全殲的背景下,武原城內的梁軍全軍覆沒。身為都督一職的趙伯超,自然是最好的替罪羊。
無論他有沒有罪,結局都不會差很多。因為這麽大的慘敗,而且是有羊侃大勝高敖曹打底作為對比的情況下,蕭衍難道會把罪責加到蕭紀頭上,加到蕭正德頭上麽?
那顯然是不可能的。蕭衍是讓他們來鍍金的,不是往他們身上抹屎的。
所以為什麽大軍會慘敗呢?
那一定是柳仲禮、趙伯超、胡貴孫等領兵都督的問題!怎麽能是皇子和宗室的問題呢!
此刻趙伯超心中異常忐忑,因為劉益守已經是他唯一的一棵救命稻草了。
“罪人趙伯超,拜見劉都督。”
趙伯超小心翼翼,又異常恭敬的說道。
忽然,源士康猛的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厲聲警告道:“你之前也是都督,現在叫我家主公也叫都督,難道我家主公跟你之前一個樣麽?都督二字也是你能叫的?”
趙伯超摔了個狗啃泥,卻不敢對源士康發作。他很明白,自己生死一線,能不能活命,就看現在表現如何了。
“罪人失言了,罪人拜見劉大都督!”
“都督”二字前面不加“大”,就如同“參謀”二字後面不帶“長”一樣,差別可以說是雲泥之別。
最小的都督隻管一百人左右,實在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然而“大都督”三個字舉足輕重,統帥數州諸軍事,想造反都不是說說而已。
這兩者能在一起討論麽?
“誒,不要這麽粗魯嘛。”
劉益守故作不悅的對源士康擺擺手,笑眯眯的看著趙伯超問道:“你知道麽,現在很多人都想你死,甚至在我耳邊說過要把你給宰了。這樣蕭氏的王爺們就無罪了,所有的錯都是你這個下屬無能,導致三軍慘敗,你搞清楚現在的局面了麽?”
“罪人明白,明白!”
求生**極為強烈的趙伯超跪在地上磕頭,把額頭都磕出血來了。
“好了,我就想知道,魏軍明明已經敗了,你們又為何會打敗仗呢?”
劉益守迷惑不解的問道,此事只是有些零零碎碎的猜想,還沒有得到“當事人”的詳細描述。劉益守很想通過這件事吸取教訓。
不是有句話叫: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嘛。
“劉大都督,事情是這樣子的。”
趙伯超將發現魏軍解除包圍以後的所有事情都告知了劉益守,所知道的任何細節都沒有放過,甚至包括蕭正德企圖投降魏軍,然後都已經準備行動,第二天魏軍卻突然撤軍的事情。
一番話說了半天才說完,劉益守對源士康招招手,後者異常鄙視的瞪了趙伯超一眼,這才不情不願的解開對方雙手上的鐐銬,又給了他一壺酒。
整件事說複雜也複雜,天時地利與人和,各種運氣極差的偶然事件都被他們遇到。但說簡單卻也很簡單,人心不足蛇吞象而已,事情本身並沒有什麽值得奇怪的。
那時候蕭正德和蕭紀等人發現魏軍解圍,然後派柳仲禮出去探查情況。運氣“極好”的柳仲禮,抓獲了一小隊失聯的魏軍斥候。審訊俘虜得知,魏軍後方任城被梁軍偷襲,所有大軍全部回撤,異常狼狽。
這種事情不像是裝出來的,蕭正德等人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卻發現了一件對自身極為不利的大事!
羊侃這麽凶猛,帶著兵馬一到就逆轉了戰局,打得魏軍狼狽回撤,無力再次發動進攻(當時蕭正德等人就是這麽想的)。那樣反過來不是證明,他們這支前出到蘭陵等地的梁軍,全都是酒囊飯袋?
這就好比說做卷子,如果全班都不及格那也就罷了。要是有人拿滿分,有人不及格,那些不及格的人,恐怕日子會很難過!
關鍵問題在於,不僅蕭正德和蕭紀這麽想,當時包括柳仲禮,趙伯超等人,也是這麽想的!要是無功而返的話,回去要怎麽交代這次“北伐”?
所有人聚在一起合計了下,一致認為,不能就這麽狼狽的撤回下邳,要不然難過的日子還在後面。既然魏軍已經退走了,那是不是就可以重新把蘭陵給佔了呢?
當時這個建議不知道是誰提出來的,但在場眾人都覺得可行。其實按道理來說,這麽處置似乎問題也並不大。
比如說就在劉益守詢問趙伯超的這個時間裡,蘭陵那邊就沒有魏軍一兵一卒的主力存在。
要是那時候蕭正德等人帶兵打出“反攻”的旗號,在蘭陵那邊插個旗子,晃一圈再回來。貌似是一塊很好的遮羞布了!
而且似乎風險也並不是很大的樣子,想想啊,魏軍糧道都斷了,主帥老巢都被端了,這妥妥的優勢在我啊!
然後蕭紀和蕭正德二人誰都想搶功勞,誰都不願意去守武原城,於是雙方便一同出兵前往蘭陵。
“你是說,那一支魏軍的主將很年輕,叫段韶對麽?”
劉益守托著下巴,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道。
“回大都督,正是。我們原以為魏軍久經戰陣疲憊不堪,應該是無力再戰才是。沒想到被他們伏擊不說,一接戰那些人真叫一個龍精虎猛啊!”
直到現在,趙伯超也有些難以置信。打了這麽長時間仗,人都是會疲憊的,而那支魏軍就像是之前一直在休息,現在剛剛參戰一樣。
劉益守無奈歎了口氣。
這踏馬不就是孫騰準備給羊侃的殺手鐧麽!趙伯超說得沒錯,段榮父子所率之兵馬,不僅是高歡麾下最精銳之嫡系,而且一直在休息,之前根本沒有跟任何大軍有過超規模的戰鬥。
也就是說,本來應該砸在羊侃身上的一錘子,被砸在了蕭正德等人身上……然後他們就被砸死了。
那支兵馬本來就是為了對付梁軍精銳而準備的!甚至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衝著劉益守來的!要不是某個無良都督帶著農夫在睢水南岸沿途劃水摸魚,這一錘子早就砸他身上了。
想去偷雞的蕭正德和蕭紀,在蘭陵附近碰到了無功而返,憋了一肚子火的段氏父子,還有麾下幾乎未參戰的精兵。
其實全軍覆沒的結局也不是不能想象,畢竟這支梁軍的士氣早就垮了。
“你們還真是夠倒霉的。”
劉益守很想安慰一下趙伯超,卻又不知道要怎麽開口,真要怪,那就怪運氣不好吧。有時候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啊。
“所以呢,你現在想怎麽辦?”
劉益守似笑非笑的看著跪在地上的趙伯超詢問道。
“大都督救命!”
趙伯超跪在地上懇求道。
劉益守站起身,在院子裡來回走動,略一沉吟,對跪在地上的趙伯超說道:“趙都督屢戰屢敗,哦不,是屢敗屢戰,勇氣可嘉。帶兵奪回蘭陵更是忠心為國,可歌可泣。
奈何魏軍人數太多,趙都督寡不敵眾,最後被俘實屬無奈。
然而哪怕深陷敵營,趙都督仍堅貞不屈,渾身遍體鱗傷也不願透露我國之軍機要務。此等忠勇之輩,若是中樞嚴懲,何以正軍心,何以鼓士氣?”
聽到這話,趙伯超驚喜非常,險些要抱著劉益守的大腿叫爹。
不,親爹都沒劉都督這麽好!
“主公,筆墨在此。”
陽休之將毛筆雙手遞給劉益守。
小機靈鬼果然懂事啊!
劉益守心中暗想,陽休之才能不算一流,但做事幹練,看眼神拍馬屁的本事真不是吹的。
“趙都督,這世間有很多忘恩負義之輩,我也曾經遇到過很多。你猜猜,他們最後都怎樣了?”
劉益守走到趙伯超面前,卻沒有讓對方站起身。
“罪人將來必定以大都督唯首是瞻!”
趙伯超猛的磕頭道,他就知道,這世上肯定有無緣無故的恨,但絕對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讓劉益守“高抬貴手”,想不付出代價,那是絕無可能的!
“很好,我很看好你的本事哦。不過要白紙黑字的承諾,才能取信於人,不是麽?”
劉益守將筆遞給趙伯超說道。
“你可以坐在地上寫,或者……繼續跪到天黑。”
趙伯超這種人怎麽會跪到天黑呢!他想都沒想,直接坐在地上書寫,然後無奈的寫下令人作嘔的諂媚之言表忠心,最後咬破手指,按上血手印。
等墨跡幹了以後,趙伯超小心翼翼的將紙遞給坐在石桌旁看殘局的劉益守,然後恭敬退到一旁。
“源士康,帶趙都督下去,好好的打,狠狠的打,一定要打得全身傷痕血肉模湖。但是千萬別把他給打死了。
浴血奮戰的趙都督,身上怎麽能沒有傷呢?你看他這麽白淨,那不是告訴別人他在魏軍那邊吃得好住得好?那像樣子麽?”
劉益守還真猜對了,孫騰對蕭紀和蕭正德一行人極為禮遇,吃住都是一流配置。甚至蕭正德要玩女人的過分要求,孫騰都很大度的滿足了。
趙伯超在兗州關了一段時間,人還胖了不少!
原來是這樣啊!
趙伯超討好般的在臉上堆起微笑,點頭哈腰的對源士康道:“源將軍,狠狠的打在下,千萬別留手。”
等他們離開後,射凋少年斛律羨一臉鄙視看著趙伯超離開的方向,心中很是疑惑,為什麽劉益守這樣的英雄人物,會接納趙伯超這樣無能又廢物的小人呢。
“看不懂對麽?”
劉益守轉過頭,笑著問道。
自從到了劉益守身邊,很多事情都顛覆了想象,斛律羨拱手道:“主公那個……神機妙算,在下實在不知道。”
“子烈(陽休之表字)啊,跟落凋王解釋一下。”
劉益守拍了拍陽休之的肩膀說道。
“趙伯超這種人,只要站在敵人那邊,就能把敵人拖垮,比如說這一次。主公不是常說就怕豬一樣的隊友麽,這種人就是的。”
陽休之意有所指的說道,不敢說太細,因為劉益守做事往往是做一步看十步,你永遠不知道他的後手是什麽。
“哦,這樣啊。”斛律羨摸摸頭,搞不懂劉益守要怎麽樣把趙伯超搞到敵人那邊去,收攏了不就是自己人麽,怎麽又是敵人呢?
一時間他又陷入了思維混亂。
……
為了以示換俘虜的誠意,坐鎮兗州的孫騰,將趙伯超放了回去,很快,劉益守便派人送了一封信跟一幅畫過來了。
信好說,那邊肯定是要回信的,只是這個畫到底什麽意思,孫騰不太明白。
青青綠草,美人蹙眉遠眺河岸,畫下面還留了一首詩。
陽休之實在是不想把自己的“拙作”留在畫上,擔心將來劉益守佔據大量土地,他跟著也做官做大了,以後被人翻出來這幅畫,那就直接“社死”了。
於是陽休之把以前抄錄的劉益守寫過的一首詩題了上去。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 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孫騰頗通文采,一看這詩句是很是不凡,見獵心喜將其謄抄,隨後又打開那封信,隨即臉色大變!
信中說:韓軌之妹韓智輝被俘,現在人在下邳,這幅畫就是以韓智輝為原型畫的。韓娘子俏麗佳人,我劉某麾下眾將都頗為意動,只是考慮到這是高歡之妾,不可輕動,所以暫時還未對韓娘子做些什麽。
擔憂高歡思念初戀情人,故作此畫,希望孫騰將其交給高歡,也好睹物思人。
希望孫先生以主公為念,快些將韓娘子接回去,免得二人如牛郎織女一般遠隔一方不得相見。
至於如何“接”韓智輝回去,劉益守在信中沒有說,但想來不會是空口白牙能辦到的。
看完信,孫騰感覺到了這個世界對自己的深深惡意。高歡沒放過他,似乎劉益守也不打算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