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爾朱氏所佔地盤,四面受敵,不僅受到塞外胡人的騷擾,而且夾在高歡與賀拔嶽兩個勢力之間,要獨立存在都有些捉襟見肘,更別提一統北方了。局勢不僅不樂觀,甚至可以說未來面臨的麻煩相當嚴酷。
當初,爾朱氏能夠上位,除了爾朱榮軍事才華極為出眾外,爾朱氏靠著聯姻,在北魏朝堂內外編織的關系網亦是功不可沒。很多人投靠爾朱榮,並不完全是看爾朱榮很能打仗,他是元氏的女婿出身,亦是同樣重要。
如今,元氏實質上丟了江山,爾朱榮自然也失去了“光環庇護”,這個道理,爾朱氏的眾人在最近才算是想明白,可惜元子攸已死,爾朱榮的政治信譽已然喪失殆盡,再說什麽都晚了。
“侯淵背後捅了我們一刀,如今晉陽危在旦夕,到底是救還是不救,你們以為如何?”
坐在堂上的爾朱榮環顧大堂內爾朱氏親族,沉聲問道。
晉陽乃是並州核心,天下數得上的大城,若是丟失,對於爾朱榮的統治來說不亞於山崩地裂。大堂內其實有人想放棄晉陽,收縮兵力固守北秀容,但是不敢開口說出來。
“叔父,晉陽若是丟失,北秀容只怕也保不住,不如帶兵出征晉陽,擊退高歡軍主力再做打算。”
爾朱兆拱手對爾朱榮說道。
“若是派去的兵馬少了,不但沒法解圍,反而會讓秀容城也守不住。若是去的兵馬多了,萬一有胡人部曲從馬邑入秀容川,背後偷襲怎麽辦?”
爾朱天光質疑爾朱兆的主意,出兵當然誰都會說,關鍵是怎麽出兵,帶多少人去,怎麽在北秀容布防。
不得不說,二人說得都有道理。晉陽乃是爾朱榮統治區域的核心,絕不能丟失。然而上次河西賊攻打北秀容的事情歷歷在目,爾朱榮的後背其實也不是那麽穩當的。
此時此刻,爾朱榮真有些慶幸當初紇豆陵步藩來的時候,高歡沒有同時攻打晉陽。如果真有那麽巧合,爾朱榮覺得現在自己肯定已經帶著部曲逃亡到塞外去了。
“之前我們打得河西賊全軍覆沒。如今秀容以北諸部無不服從,誰敢來偷襲我們?”
爾朱兆不屑說道,之前爾朱榮帶兵吊打紇豆陵步藩,不僅收拾了他們,還把祁連天池附近的小部落也一並料理了。按常理說,北秀容後路應該無憂。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高歡又不是沒錢沒糧,他想要收買塞外的胡人部落趁機襲擊秀容川,並不是什麽難事。丟了晉陽我們還有退路,若是北秀容也丟了,那真就要被人甕中捉鱉了。”
爾朱天光不服氣,跟爾朱兆吵了起來。
“爾朱天光,你帶本部人馬守秀容城。”
爾朱榮對爾朱天光說道。
聽到這話,爾朱天光面色大變,因為他本部人馬滿打滿算,只有兩千人而已。
“嫌兵馬不夠麽?”
爾朱榮臉上看起來有些不耐煩,似乎要發飆了。
“末將領命。”
跟爾朱兆比起來,爾朱天光等人跟爾朱榮的血緣關系都要遠一些。爾朱天光拱手領命,不敢忤逆爾朱榮的命令。手心手背雖然都是肉,卻也不是一樣厚,哪怕是家族內部,親疏有別亦是常事。
“爾朱兆領五千精騎,屯扎陽曲城,我整軍之後,帶著大隊人馬隨後就到。
”一旦所遭遇的事情跟軍事有關,爾朱榮就像是換了一個人。頭腦冷靜,指揮若定,善於遣將用兵。爾朱天光建議不救晉陽,那就讓他守老巢,爾朱兆提議進兵救晉陽,那就讓他擔任先鋒。一旦有失,軍法從事,旁人亦是無話可說。
陽曲在晉陽以北,號稱是“三晉首邑”,扼守晉陽北大門,乃是太原盆地的北面咽喉。
守住了陽曲城,高歡的兵馬就進不來秀容川。爾朱榮用兵可謂是一針見血。
眾人散去之後,爾朱榮單獨將爾朱兆留了下來。見叔父有事情要交代,爾朱兆這個大個子如同小學生一樣立正站好,大氣也不敢出。
“你到了陽曲後,無論高歡的兵馬如何挑釁,如何詐敗,都不要理會,不要貪功冒進去救晉陽。若是高歡想攻打陽曲,你不要守城,要帶著五千精騎出擊。只要將他們驅趕到陽曲城方圓十裡以外就行了,多一步也不要去追。”
爾朱榮的命令非常奇怪。要固守城池的,自然是敵軍如何叫罵也不出擊。可是爾朱榮卻是讓爾朱兆“積極防禦”,不要讓高歡派人把陽曲城圍了,亦是不要追到對方的伏擊圈中埋伏。
這種戰術跟拿著蒼蠅拍驅趕蒼蠅有點類似。
爾朱兆感覺以自己有限的豬腦,實在是揣度不出爾朱榮的真實想法,隻得牢牢記住對方的叮囑,到時候依計行事便是了。
等爾朱兆離開以後,爾朱榮才感覺到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
爾朱氏的武力和部曲,在各方勢力裡面還算是上遊的存在。只不過,這裡雖然不缺能打的人,卻少了一個統籌全局、足智多謀的腦子。爾朱榮不由得有些懷念起劉益守來。若是劉益守在,此刻讓對方和慕容紹宗搭檔守晉陽,自己還怕什麽高歡啊!
聽說如今劉益守在梁國混得風生水起,形同藩王,早已不需要再去證明自己。爾朱榮只能承認當初自己瞎了狗眼,不識英雄於微末。
……
可朱渾天和敗退回晉陽以後,高歡派兵緊追不舍,鄉郡以北的涅縣瞬間便易主。緊接著,高歡軍一路沿著五鄉水北上,沿途城池如魏城、五鄉城、榆社城全都望風而降。
在鞏固了晉州的防務,命張保洛帶兵將壺關城團團圍住以後,高歡讓段韶領兵五千為先鋒,沿著北魏時期就早已修建的官道(晉陽到洛陽道,途經上黨郡),前去接應負責追擊可朱渾天和的侯淵、高敖曹等人。
當段韶趕到祁縣的時候,卻發現打了雞血、立功心切的侯淵已經攻下了祁縣、平遙、受陽等地,兵鋒直指晉陽。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段韶敏銳的注意到,爾朱榮軍的戰略部署,已經因為侯淵這個關鍵棋子的背叛而變得七零八落。
以快打慢,上上之選。
看明白了戰局的段韶與立功心切,急於在新“老板”面前表現一番的侯淵,兩人碰面後一拍即合。
一致認為現在大軍壓境,趁著慕容紹宗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擊穿晉陽的最後一道防線,攻佔晉陽南面門戶梗陽城與東面門戶榆次城,乃是此戰之要點。
於是大軍一分為二,段韶帶著高歡麾下嫡系精兵攻梗陽城;侯淵和高敖曹二人合兵攻榆次城,兩面夾攻,將通往晉陽的道路幾乎堵死!
晉陽西北乃是大湖,此路不通,除了通往梗陽與榆次城的路外,唯有東北一條路通陽曲。
本著“圍三厥一”的原則,段韶等人並未下令將路堵死,就是希望爾朱榮能派出援軍,然後最基本的圍點打援套路,用起來不麻煩。段韶派人送信到已經帶兵屯扎祁縣的高歡手中,告訴自家老板:慕容紹宗大軍收縮保晉陽,固守待援,現在可以進行下一步的計劃了。
得知前線戰事進展異常順利的高歡,立刻加封了侯淵官職,之前承諾的官位馬上兌現,並且承諾侯淵可以帶部曲單獨成軍,不必打散安置。將來一應待遇如故,只會升不會降,勉勵侯淵再接再厲!
同樣的人,同樣的事,高歡的處置方式與爾朱榮截然不同,高下立判。
高歡命竇泰領一千騎兵與八千步卒攻打晉陽北面門戶陽曲。
同時讓段韶負責圍困晉陽的相關事宜,還指示段韶可以派人入晉陽勸降慕容紹宗。他親筆書寫勸降信,承諾只要慕容紹宗肯投降,不僅沒有性命之憂,而且還會受到重用。
他甚至可以不計較之前可朱渾天和詐降讓他很難堪的梁子。
高歡的一系列組合拳操作,氣勢如虹。晉陽所屬的太原郡各地無不開城投降,從帳面上看,晉州、並州,也就是剩下兩個州治壺關城與晉陽城還在爾朱榮手中。看起來這兩座城池如同萬綠叢中一點紅,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可能投降。
……
壽陽城以南,芍陂周邊的稻田已經開始收割,水田裡到處都是忙碌的農夫。劉益守和王偉二人站在田埂邊閑聊,心情似乎很不錯的樣子。
“今日探子傳來消息,說高歡此番攻打晉陽可謂是勢如破竹啊。爾朱榮若是敗亡,我們所要面臨的壓力,恐怕會比以前大得多。”
王偉像是想起什麽,若有所思的提了一句。相隔太遠,他們無法影響到並州的戰局,無非是將其當作茶前飯後的談資罷了。
“你說的那份戰報我也看了,高歡不過是佔著侯淵突然倒戈的便宜。爾朱榮大軍並未有實質性的損失,精銳尚存。只怕後面還有一番惡戰,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劉益守微微搖頭,話裡話外,都是在暗示高歡這一局不會贏得太容易,甚至都不會贏。
“爾朱榮不修德政,不善治理,敗亡只是遲早而已。屬下雖然不喜歡高歡這個人,但是也要承認,此人還是很有手腕的。如今魏國的局勢能夠穩定下來,跟高歡上位就頒布均田令不無關系。繼續打下去,最後贏的人一定是高歡。”
王偉顯然不同意劉益守的看法。
他覺得爾朱榮窮途末路,應該蹦躂不了多久了。
“梁國之前的蕭齊,末代君主蕭寶卷,一上位就胡作非為,沒多久就各地叛亂。然而讓人不敢相信的是,那些叛亂之人有些都已經打到建康城下,結果卻因為各種原因內訌啊,馬失前蹄啊,硬是讓蕭寶卷苟延殘喘了幾年。
所以說啊,爾朱榮應該不會連蕭寶卷都不如,他或許笑不到最後,但這一次,應該還是能挺過去的。”
劉益守似乎十分篤定高歡這次會飲恨並州,王偉好奇問道:“主公何以如此確信?”
“爾朱榮所掌控的爾朱氏,世代經營秀容川,根基深厚。此番高歡高歌猛進,已經讓爾朱榮以下的所有爾朱氏族人內心震恐。然而他們雖然害怕,家族的主心骨卻又還在。所以平日裡容易內訌的人,此刻也不得不冷靜下來聽從爾朱榮的調遣。
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爾朱氏上下一心,又有生存危機不敢大意,他們出問題的可能性很小。反倒是高歡,得意忘形之下,猝然翻車,也不是沒有可能。”
本來王偉是覺得劉益守的看法有點“自以為是”,當初爾朱榮能打出五千破數十萬,現在卻不一定能再現奇跡。但是聽完劉益守的解釋後,他又覺得對方說得似乎也很有道理。戰場上的偶然性真不少,這一局,只能說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正在這時,源士康不動聲色的走過來,將一封蓋著蕭衍私人印章的信交給劉益守,隨即退到一旁。
“這倒是奇怪了,蕭菩薩以個人的名義寫信給主公啊。”
王偉不屑冷笑道。
“別那麽說嘛。 ”
劉益守不以為意的擺擺手,拆開信一目十行的看了起來。等看完信,他這才一聲歎息,將其交給王偉。
等王偉看完信,破口大罵道:“蠢貨,豎子不足與謀!”
他罵的人並不是蕭衍,而是另外一個人。
上次在建康的時候,離開之前,劉益守單獨與蕭衍見了一面,告知蕭衍,魏國懸瓠太守有意投靠(他留了一手,沒說對方很有可能是詐降),希望自己能帶兵去接應。完成後,將懸瓠城交給雍州刺史曹義宗管理。
如此“大公無私”,蕭衍當然很高興,賞賜了劉益守不少糧草與盔甲兵器。不過此事要成行,沒有地頭蛇曹義宗的支持那是萬萬辦不到的。於是蕭衍派人去跟曹義宗接洽,詢問此事怎麽分配任務比較好。
曹義宗只是回了一句話:劉駙馬坐鎮兩淮,軍務繁忙,接管懸瓠的事情,交給他曹義宗辦就好了,何必舍近求遠呢?
看似說得很客氣,實則暗諷劉益守的爪子伸得太長,梁國的事情還不是你一手遮天。
蕭衍知道這件事沒有劉益守的參與,曹義宗只怕要動粗才能達到目的,心中不安,又怕回信走行政系統泄露軍機,只能以私人的名義詢問劉益守的態度。
“你代我寫信給我那老丈人,現在就寫。告訴蕭衍,曹義宗想玩,就讓他慢慢玩好了。別寫我原話啊,記得辭藻華美點,態度低調點。”
劉益守懶得再多說什麽,獨自朝著壽陽城的方向走去,隻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