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守訕訕笑道,將陳慶之手裡的冊子拿了過來,對方果然就直接松手了。
“嗯,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
陳慶之澹然說道,就像是剛才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
劉益守忽然好奇問道:“院子裡真有刀斧手?”
“兵法有雲:虛虛實實,兵不厭詐。你乃是縱橫兩淮的大都督,這個道理難道還需要我再教一遍?為師清貧一生,家無余財,哪裡請得起刀斧手?
所謂關心則亂,不外如是。
剛剛這一手無中生有,算是為師離世前教你的最後一招吧。”陳慶之輕歎一聲,然後就不說話了,示意劉益守翻翻他寫的那個冊子。
陳慶之並不是個文采飛揚之人,這本冊子記錄的是他從領兵出征以來所遭遇的敵情,以及應對之法,後面還有點評得失。
冊子裡有不少行軍扎營的布置圖,還有臨陣指揮的戰術選擇,這正是劉益守最缺乏的東西。
毫無疑問,這本冊子對於其他人來說,不過是個退役將領的無聊嘮叨罷了,但在劉益守這裡,卻不亞於無價之寶。
“呃,如果剛才……”劉益守想問,如果自己剛才不答應陳慶之,那對方的詐唬套路不就被戳穿了麽?
似乎明白劉益守的疑問,陳慶之歎息道:“縱橫兩淮的強藩,若是真要造反,必定是國家天翻地覆。別說是一百刀斧手,就是一萬精兵,亦是難扼其勢。
此情此景百年來不斷上演,多你劉某人不算多,少你劉某人亦是不算少。
當年天子亦是作為強藩在襄陽起兵,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所謂盡人事知天命,為師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將死之人,又有什麽值得羞愧的?”
明白這一局遊戲自己全面落於下風,劉益守亦是領悟了陳慶之這招不是兵法的“兵法”。
他有點理解為何陳慶之可以在北伐時面臨強敵最後進退自如了。
臨機決斷,就是講求一個“快”字,快魚吃慢魚,而非是大魚吃小魚。這本冊子裡面也記載了陳慶之當時的想法以及應對,算是言傳身教,耳提面命了。
果然,只要是名將,都不希望自己這身本事後繼無人,希望如同孫武韓信一般,兵法流傳後世。
劉益守雙手攏袖,對著陳慶之深深一拜。
“好了,去台城吧,天子在等你述職。”陳慶之似乎還想說什麽,卻又欲言又止。
劉益守看出了陳慶之的猶疑,於是問道:“師父可有什麽要交待的?”
“沒事,天子對你絕對沒有惡意,你放心入台城便是了。”
這好像是句廢話,劉益守也不認為自己剛剛把辛纂抓回來讓蕭衍出口氣,對方會把自己怎麽樣。對於愛面子的蕭衍來說,絕不會在這個時候發難的。
“師父,今日一別……”
劉益守站起身對陳慶之行禮,對方卻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道:“快滾”。
等劉益守千恩萬謝的離開後,陳慶之這才幽幽一歎。
有件極為重要的事情,他壓著沒跟對方說,畢竟,那是蕭衍的選擇,他不好介入進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罷了,反正都與我無關了。”
陳慶之身心疲憊的閉上雙眼,事實上,前幾天他都不能下床,今日忽然身體又可以活動了,這便是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
……
“主公,我們這麽單槍匹馬的入台城,會不會不安全啊。”
建康內城西明門前,源士康拉了拉劉益守的衣袖,
有些擔憂的問道。“蕭衍如果要出手對付我,早就出手了,犯不著在建康動手,落人口實。”
劉益守暗暗揣摩,自己這一年來似乎沒什麽事情對不起蕭衍的,如今兩國閩浙與廣州地區叛亂此起彼伏,蕭衍實在是犯不著讓兩淮也烽煙四起。
不過倒是有件事挺讓人在意的。
自從上次壽宴下毒事件後,蕭衍就很少出台城了,也不像從前那樣,興致來了就去江北的寺廟講經。
被人引到顯陽宮,源士康和劉益守隨身的佩劍都被扣下,孤身一人進入大殿,就看到蕭衍正坐在軟墊上數佛珠。
“辛纂朕已經命人斬首,將首級送往荊襄曹氏那邊,你不會怪朕多此一舉吧?”
蕭衍歎息問道。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把事情做這麽絕,可是曹氏那邊的面子不能不給。
“不過一敗軍之將而已,天子可以任意處置。”
劉益守沒什麽要說的,他跟辛纂又不熟,再說對方早就料到有此一劫,求仁得仁罷了。
“來,坐到朕身邊來。”
蕭衍指了指身旁的軟墊說道,神態親切。
對方肯定沒什麽詐,蕭衍長期吃素而且還吃得少,身體根本沒什麽力氣,這種魚腩劉益守一個人可以打五個。現在又沒什麽外人,劉益守自然是不擔心蕭衍對他怎麽樣。
小心翼翼的坐到蕭衍身邊,蕭衍笑眯眯的問道:“長城公主生下一女,起名字了沒?”
“尚未取名,乳名囡囡。”
劉益守老實答道。
“那她的名字朕來取好了,就叫劉敬言吧。”蕭衍很“隨意”的起了個名字,很難說是不是之前想了很久的。
“謝陛下賜名。”
劉益守無可無不可的說道,回去問下蕭玉姈喜不喜歡,要是喜歡就叫這個了。
“這次讓子雲(陳慶之)請你來,其實也是朕怕你誤會,唉!”
蕭衍似有心事,不過病根好像不在劉益守身上。
“陛下可是有什麽難以決斷之事?”
劉益守忍不住問道,大概蕭衍也是等著自己這麽“捧跟”吧。
“子雲不在了,朕憂慮京畿無人看護,暫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蕭衍一直在歎息,劉益守不知道對方跟自己說這些有什麽用,難不成讓自己這個北來之人守建康?蕭衍這心未免太大了點吧?
不過其實也難說,比如說前世歷史上羊侃對於蕭衍就是忠心耿耿,勝過了絕大部分南朝將領。如今羊侃也是被任命為直閣將軍鎮守台城,很難說蕭衍會不會搞一個“翁婿組合”。
果然,蕭衍微笑看著劉益守說道:“朕希望你能移鎮丹陽,擔任揚州刺史,都督京畿諸軍事。當然,地盤不可能像你在壽陽那麽大,朕也會補償你一些土地。”
蕭衍拋出來一個重磅炸彈!
如果說貓要考慮怎麽抓耗子的話,蕭衍此舉就類似於把貓丟到了耗子窩。
“陛下,這……”
劉益守被震驚到說不出話來,蕭衍此舉也太兒戲了吧?當然,以蕭衍晚年的種種作為看,他還真不是個省油的燈。
“微臣不敢受此任命。”
劉益守苦笑道,堅決拒絕。
“陛下,可是京畿出了什麽事麽?”
劉益守低聲問道。
“朕決意換太子!”
蕭衍嘴裡吐出六個字,差點沒讓劉益守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陛下,太子乃是國本,不可輕動啊!”
劉益守低聲驚呼道。這簡直不科學,蕭衍沒事換什麽太子啊!
“朕的太子,參與了上次壽宴下毒之事,如此你也認為朕不該換太子麽?”
蕭衍板著臉問道。
其實蕭綱比較無辜,事發之後他的親信被查出來參與此事,可那人已經被蕭繹收買,是聽從蕭繹的指示。然而,那件事誰又說得清楚呢?蕭綱說此事跟自己無關,蕭衍會信麽?
蕭衍幾個兒子當中,蕭綱與蕭繹因為文學上的愛好,彼此間的關系比較好,而且他們同樣看不慣“浪子”蕭綸,還有最受寵的幼子蕭紀。
蕭綱在內,東宮近在遲尺,登基順理成章。
蕭繹在外,荊襄手握重兵,負責勤王清場。
這一對組合讓蕭衍都感覺後背發涼。
於是算是自己半個兒子的駙馬劉益守,就進入了蕭衍的視線。
能打,又是女婿,而且也不太可能投靠北面,更不可能登基稱帝或者投靠其他皇子。這樣的人用來鎮守京畿,難道不合適麽?
蕭玉姈生了個女兒,劉益守再怎麽混帳,也不可能讓這個女兒當皇帝吧?
蕭衍左思右想,感覺廢太子一事刻不容緩了,必須要提上日程了。但他不敢跟群臣商議,蕭綱在朝中也有眼線和親信。
“廢太子一事,你無須勸朕了。”
蕭衍擺了擺手,把劉益守想說的話堵了回去。
“陛下,前太子仁德著稱於世,其子蕭歡蕭詧尚在,何不立其一為太子,以明正統?”
劉益守小心翼翼的說道。這個答桉是標準答桉,換成立別的王爺,那都是包藏禍心。
蕭衍滿意的點了點頭道:“朕知道你一直以來都是深明大義,也不枉朕把女兒下嫁於你,此言深得朕心。
沒錯,朕當初就是思慮不周,才導致宗室猜忌惡鬥。如今朕便要撥亂反正。”
蕭衍這次似乎下了很大決心!
聽到這話劉益守差點吐血!
人的**被勾起來了,那是絕對不會輕輕松松就能放棄的。如果之前蕭衍不立蕭綱,那麽其他幾個兒子也不會去想當皇帝的事情,總之太子就是蕭統一脈的後人。
然而現在蕭衍要把蕭綱廢掉,再把蕭統的兒子們立為太子,以為這是“撥亂反正”,那就大錯特錯了!
蕭綱、蕭繹、蕭綸、蕭續乃至最小的兒子蕭紀,現在誰都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然而蕭衍再把皇位繼承權轉移到已故的蕭統一脈,試問人走茶涼的蕭歡、蕭詧兩位孫子輩,要怎麽跟野心勃勃的叔叔們鬥?
如何能鬥得過?
劉益守本來只是有此一說,沒想到蕭衍竟然真這麽想,他竟然以為把太子之位“改回去”以後就可以當做無事發生。
“陛下,微臣實在是難以擔當重任。蘭京將軍對陛下忠心耿耿,不如將其調回,鎮守京畿。”
“如此也好吧。朕已經暫命蘭京接管建康防務,你不願意鎮守丹陽郡,那便讓他鎮守吧。”
蕭衍歎息一聲,對劉益守的決定感覺惋惜,卻沒有挽留。因為劉益守的回答表明他對於梁國的皇位是沒有野心的,這樣一個人放在兩淮也好,萬一出事,劉益守可以勤王。
“朕把光州、義州兩個州的刺史之位給你,你自己安排。都督兩淮與河南諸軍事。
沒事就算了,有事的話,你可以便宜行事。
順便,此番離京後,你親自去一趟荊襄,把蕭詧與蕭歡二人接回建康。”
蕭衍沉聲說道,一連串的任命看起來動作頗大,實際上指向異常明白。
光州、義州,都是挨著安豐州,靠近河南之地,這裡是防備荊襄那邊起兵的第一道防線。看樣子,蕭衍不但是要把蕭歡或者蕭詧扶上位,似乎還有“削藩”的意圖啊!
此舉就是針對蕭繹而來的。
不過以蕭梁王爺外鎮的制度,外放藩王造反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微臣領命。”
劉益守雙手攏袖行禮道。
“此事切不可張揚。等接回蕭歡與蕭詧二子,朕即會宣布新任太子。一切就拜托了。”
蕭衍抓起劉益守的雙手,用力的握了握。
“請陛下放心,此事微臣一定辦好。 ”
“嗯,你辦事從未讓朕失望過。”蕭衍微笑點頭說道。
等劉益守告退以後,蕭衍這次歎息一聲,幾個兒子的那點心思,真是一點隱藏也沒有了。此番換回蕭統一脈,也算是“撥亂反正”吧。
“陛下,請用膳了。”
一個宮人端著盛滿豆粥的小碗,來到蕭衍身邊。
“放在這裡就可以了,朕等會吃。”蕭衍不耐煩的說道,對於這個打斷自己思緒的宮人有些不滿。
“你這奴婢,為何還不退下?”蕭衍迷惑不解的看著眼前這位面目猙獰的宮人問道。
……
帶著源士康來到建康外城,還未出籬笆(建康外城郭沒有城牆),眼尖的源士康就看到有一隊人馬在盤查來往行人。
“主公,情況有些不對勁,這些人的軍服,並非禁軍製式,倒有點像是邊軍的。”
進城的時候啥事也沒有,出外城的時候反而盤查森嚴,聯想到蕭衍剛剛給了自己兩個州的調兵權,絕不可能算計自己,那麽答桉似乎也就呼之欲出了。
“走,從北面玄武湖溜出去!”
當機立斷,劉益守帶著源士康往建康城北而去。他覺得,蕭衍有極大可能是出事了。
劉益守猜得不錯。
這年冬天,臨近春節。蕭衍被人刺殺於台城顯陽宮,太子蕭綱接管了宮城,並有宮人指認不久前面聖的劉益守身懷利刃,行刺天子後揚長而去。
蕭綱隨即下令全城搜捕劉益守一行人,同時宣布繼位為天子。(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