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會成長起來的,或許不會全方位的成長,但總會在某些方面吸取教訓,總結經驗。
“阿澄啊,你身邊那個叫蘭京的仆從,把他送回建康吧。”
高歡輕歎一聲說道。
晴天那個霹靂!高澄原以為高歡是叫他來商議整頓吏治的相關事宜,沒想到居然是說這一茬!一顆火熱的心被冰水淋下來,拔涼拔涼的。
每次他毆打蘭京的時候,都像是在扇劉益守耳光一樣,打了以後,似乎瞎了的那隻眼睛感覺也好受了點。
“父親,這是為何啊?”
高澄整個人都不好了!
“劉益守願意用等重的白銀,來贖回蘭京。錢已經送來了。”
高歡擺了擺手說道,他完全不明白高澄到底是怎麽想的。劉益守派人送來一堆跟成年人重量相同的銀餅子,先給錢後交人,已經是很有誠意了。
銀幣在漢武帝時期就試用過一年,因為效果不好被廢除,幾乎是曇花一現。但自漢代開始,從西域而來流入中原的白銀幾乎是源源不斷,各種形狀的白銀都有,在民間流通順暢,典型的“民用而官不禁”。
劉益守如今掌控南梁朝局,想弄點銀子易如反掌。但搞到這一堆形狀規整的銀餅子,卻也不那麽容易,這玩意更像是紀念品與工藝品。
在高歡看來,蘭京又不是妹子,又不能給你暖床,留著做什麽呢?如果蘭京是妹子,高歡絕不讓高澄為難。如今百廢待興,任何力量都是寶貴的,用蘭京這個無用的俘虜去換一堆貴金屬,很值得!
這些銀餅子在高歡手中轉個手就是一堆糧食,或者一批兵戈,怎麽看都不虧啊!至於說劉益守曾經給了他屈辱,這確實是事實。
可屈辱能當飯吃麽?
“父親,錢我們照收,但是人不還回去。”
高澄嘿嘿一笑,聽得高歡一愣。
還可以這麽玩麽?
高歡這樣的人,看問題的高度不是缺乏生活閱歷的高澄可以比擬的。古人重信,行商之人,有時候都可以用口頭約定來履行承諾,人無信則不立,當真不是說說而已。
高澄這樣收了錢又不放人,實在是有些逼格下賤了。高歡自認為自己也是狡詐之徒,但吃相如此難看的事情,他還是做不出來的。
你今日如此,怎知將來就沒有求別人的那一天?到時候要怎麽辦?
“不妥,既然是送了錢過來,那就必須要放人啊。
錢不夠就再找劉益守索要也可以,做人豈能言而無信?”
高歡搖了搖頭,感覺高澄的提議非常不妥。
“父親,這不叫不守信義,就跟劉益守派來的使者說,蘭京樂不思蜀,在我們這邊過得好好的不願意跟他們回去,不就可以了嘛。”
高澄頗有急智,看到高歡似乎還很猶豫,他又補了一刀:“父親將來若是後悔,將蘭京釋放就可以了。劉益守與我們有深仇大恨,為難一下他不是人之常情麽?”
聽到這話,想起被劉益守“擄走”的高伶,感覺高澄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我是答應放人,但又沒答應現在立刻就放?拖個一年半載的很正常吧?
“如此也好,不過以後伱可別再虐待他了,將來還是要送回去的。你回去歇著吧,為父還要看看書。”
高歡擺了擺手,示意高澄退下。
現在就走?
高澄本來還想跟高歡討論一下政務的,沒想到這位居然連開口的意思都沒有!
“父親,關於整頓吏治的事情……”
高澄小心翼翼的問道。
“那些暫緩吧,你不必在意這些事。”
高歡似乎已經沒有跟高澄討論的興趣,畢竟,他自己現在都很煩。
這次慘敗可以說是傷筋動骨,但河北世家的力量,相對而言反而有所壯大!
確實很荒謬,又是不爭的事實。
整頓吏治是河北世家的主張,為的就是在鄴城朝堂內外給自己人“騰位置”,可謂啊野心勃勃,不動聲色。
而高歡麾下的老兄弟們,說實話政務方面的綜合素質確實比較差,跟河北世家那邊的人才不能比。
懷朔鎮那種環境也決定了,他們打殺比較在行,而治理的能力卻不怎地。對此高歡心知肚明,河北世家奪權的手段比較隱蔽,也不好防范。
如今要整頓吏治,等於是砍掉自己的臂膀,然後裝上不受控制的“機械臂”,這是正常人能乾的事情麽?高歡不至於說傻到自斷臂膀的程度。
高澄這是典型的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
魏國需要改革,已經是朝堂內外的共識,但怎麽改確實不好說。高歡麾下的老兄弟們,都是盼著打壓地方豪強,也就是玩清查戶口,整頓地方稅務這些事情。
而河北世家顯然不能接受這樣的改革,那樣無異於在捅他們刀子。
這些人盼望的是高歡整頓中樞吏治,把高歡的那些個老兄弟們都一個個拿下,換上他們自己的代言人。
嘴裡喊主義當然很容易,但雙方的訴求,卻並不相同,不能不加選擇的套用“國家”框架去處理這些問題。
比較可悲的是,高歡如今嫡系實力大損,實在是沒辦法對自己那些老兄弟們開刀,他還指望著這些人來穩固自身權勢。
但想對河北世家動刀,又沒有足夠的由頭與實力。所以想來想去,也隻好使用懷柔政策,那些強力改革措施,都是沒辦法推行下去的。
站在“國家”這個角度去看問題,很多時候答案都非常簡單。但是政治卻並非是完整的,而是帶著自身的派系立場。
類似這樣的問題,高歡無法跟高澄去解釋,類似的道理,只能在摸爬滾打中錘煉,自己領悟。
“父親……”
高澄還想再說,卻見高歡瞪了他一眼,不悅的呵斥道:“退下!”
“好的父親。”
高澄壓下心中的怒火,轉身就出了書房,他決心回去以後好好把蘭京教訓一頓出口惡氣。
……
“長猷(陳元康表字),上次你寫給我的田畝稅制整改,完全不行啊。”
建康城尚書府(已經搬遷出台城,目前坐落於東府城)的書房裡,劉益守給陳元康倒了一杯茶,長歎了一聲。
陳元康對自身才能還是很自負的,如果劉益守說是修修改改一下,他肯定能接受。但對方說這方案完全不行,他就要聽一下說法了。
“主公,此法有何不妥,願聞其詳啊。”陳元康拱手說道。
劉益守麾下沒有出現那種“言聽計從”的謀士,是因為他本人就學識過人,別人沒有能力牽著他鼻子走。
對哪個謀士言聽計從,也就意味著在見識與謀略方面完全被對方把持控制,這對於當政者來說,是非常不利的一件事。
“長猷曾在魏國中樞為官,對稅法知之甚詳。這北朝的稅制,都是與均田製配套的。均田先不說好壞,建立在其上的租調製,就大有問題。特別是與梁國的實際情況有很大出入。”
劉益守歎息了一聲,陳元康畢竟是長期待在建康,沒有在梁國四處跑,見識各地風物。
“每丁每年要向國家交納粟二石,為租;交納絹二丈、綿三兩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為調;服徭役二十天,閏年加二日,是為正役,若不需要其服役,則每丁可按每天交納絹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標準,交足二十天的數額以代役,為庸。
凡是均田人戶,不論其家授田是多少,均按丁交納定額租庸調即可。主公認為這有何不妥呢?繳納數額可以慢慢調整嘛。”
陳元康非常自信,不覺得自己的方案有什麽大問題。這一套在北魏實行多年,非常成熟。
“每戶無論有多少田,都按戶裡的人頭交稅。可是如果參與均田的人沒有田了,他們還要繳納如此重的稅負,要怎麽辦?一戶當中,丁口有多有少,丁又添丁,每一個家庭的負擔實際上相差甚遠。
這還不包括那些世家豪強土地兼並的。”
劉益守直接指出了均田製裡面最大的問題:不僅每一戶的負擔不同,參與均田的人若是沒有田了,他們如何承擔賦稅也是個大麻煩。一不小心就會逼良為匪。
這種問題聽起來就像是紅燒排骨裡面沒有排骨一樣,但在現實當中,卻又是普遍得不能再普遍。北魏的覆滅,起碼有一大半的直接原因在這裡。
劉益守接著說道:
“魏國的租調制度,不是賦稅太重,而是賦稅太輕!而雜稅又太多太重!正因為制度不完善,所以才出台很多雜稅補充虧空。
土地與土地的成色不同,而交稅按戶口附加雜稅,其中一進一出,不少無權無勢之人就不得不家破人亡了。
失去土地無法交稅的農民不得不依附於豪強,這種依附,是沒有選擇性的依附,平時為佃戶,戰時為私軍。
若行此法不出十年,梁國必大亂。若要維持,則需要定期處置豪強殺一儆百,不斷的實行均田……為長遠計較,此法不可取。”
劉益守長歎一聲,古人的見識,果然是受到了時代的局限。南朝這邊的情況更複雜,么蛾子更多,只是陳元康都不知道而已。
南梁實行的佔田製,土地你開墾了就是你的,允許買賣。且不說這是不是合理,就說這征收的東西,漏洞也很大。
建康周邊有大戶人家,圍牆種果樹,種千株橘樹,一年得橘換帛千匹,而不納一文。這便是鑽了稅法的漏洞,因為果樹不在田稅的征收范圍,又是按戶收稅。
你種糧食和桑麻才收稅,果樹是自己在長的所以不收稅,更是有“千人一戶”納稅的可笑現象。
我們家就是人口多,一戶一千人,收一戶的稅,你不服咬我呀!
這種稅法的局限性可想而知,以至於根本就名存實亡,導致梁國各地各行其是。民戶紛紛逃亡隱藏山林為盜匪或者依附於世家大戶,官府以商稅為主要收入以維持運轉,國家日漸積貧積弱。
捏著鼻子說,倒是跟劉益守前世取消農業稅有點類似了,不同的是田稅的錢都掉進了世家大戶的口袋裡而農民啥也沒撈著。
陳元康不是沒看到這個問題,改“佔田”為“均田”,便是一大進步。只不過很多細節不值得推敲。這個政策,明擺著是促使那些自耕農向世家大戶靠攏的。
“那主公的意思是……”
陳元康有點迷糊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總要拿個辦法出來吧?
“第一個,我們在兩淮頒布的軍功授田製,這個就不要改了,但是要徹底免除賦稅,增加征調兵員的力度,讓他們家人好好過日子,家中子弟長年在外從軍,為國征戰。
所授田畝不得買賣,不得撂荒,但可以請佃戶耕種。”
明白了,這是在培養軍功階層。
陳元康微微點頭,兩淮地區自劉益守到來後,戰亂消失了,反而分田無數,家中子弟大多有從軍者,劉益守在那邊,以壽陽為中心,幾乎是皇帝一樣的存在。
那邊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什麽蕭氏一族,早就把劉益守當天子了。畢竟,他們的田都是劉益守下令分配的。
“此法甚好,以保軍心。”
陳元康微微點頭說道,對自家基本盤,以穩健為主,塑造軍功階層勢在必行。梁國滿地豺狼,又是好臣無數,要是沒有基本盤,你拿什麽去號令天下呢?
“建康周邊和三吳地方,商貿極為繁榮。此地按資產征稅,無分大戶小戶。家中田宅多者多征稅,家中田宅少者少征稅,家徒四壁者不征稅。
派人在建康內外進行資產清查,若有田宅無人認領者,貼上封條收歸國有。資產不僅要把田宅算上,城內商鋪,果園,牲畜等物也要算上。
這波不是抄沒了很多世家的田產們麽?
將這些田產實行分田到戶,但不實行租庸調,依然是按資產收稅,田多就多收,田少就少收!具體細則你慢慢想,後面給我就行了。這些地方,也是穩健為主,斂財為輔。”
這倒是個辦法啊。
陳元康微微點頭,不得不說,劉益守考慮得還是挺周全的。
“那荊襄與南陽呢?”
“那邊田多人少,就軍功授田,以軍戶為主。當地大戶,則按田畝收稅,無分人頭。沒有人肯認領的田畝,直接收歸國有再授田。”
陳元康總算是弄明白了劉益守的思路。
世家大戶,如果要“免稅”一部分,那就必須把自己旗下的佃戶變成軍戶,實行軍功授田。這樣一來,就等同於跟劉益守綁在一輛戰車上,必須參與北伐。
如果不願意讓出一部分利益, 那就必須“有錢的出錢”,按資產收稅收到你服氣為止。
而環繞在那些世家大戶周邊的軍戶,家裡都是有子弟在軍中的,人家不交稅,你敢土地兼並試試?
劉益守的辦法,都是圍繞著北伐來的,所謂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人,這就是官府所允許的收稅方式,其他的都是非法,直接乾死!
“那……商稅呢?”
陳元康想起這一茬來,南朝的商稅跟北朝不同,歷來都是大頭。
“在戶部下面多設有司,專款專收,互不干擾,錢不過地方州郡衙門的手,此乃萬稅萬稅萬萬稅之法。”
劉益守嘿嘿笑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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