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算虎,虎亦算人。就在劉益守鉚足了勁準備南征的時候,陳霸先也沒閑著。
李遷仕雖然在蕭勃的策應下,打了陳霸先一悶棍,但他本身並無多少治軍的才能,上次能贏,不過是蕭勃掏了陳霸先老巢番禺城,李遷仕欺負陳霸先大軍思歸心切而已。
要是正面對敵,十個李遷仕都不是一個陳霸先的對手。
這年秋收剛開始,地裡到處都是在收割水稻的農民。
李遷仕以為陳霸先上次元氣大傷,再加上現在秋收正忙,對方肯定組織不起兵馬來對抗。於是還是按上次的老風格,帶兵突襲新寧郡(廣東新興)。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陳霸先早已埋伏在必經之路上一個叫龍潭(廣東省陽春東北春灣鎮附近)的地方。
這裡不僅有一大片湖澤,而且岸邊還山石林立,地形異常複雜。別說是有心算無心,就算是兩軍正面對壘,不熟悉地形,沒有提前準備好的軍隊絕對是必敗無疑!
李遷仕帶兵沿著湖澤岸邊往東北走,不久便中了埋伏,右岸山丘上殺出一支伏兵來,剛一接觸,李遷仕就發現自己被壓著打。
混亂之中,前後左右似乎都是敵軍伏兵,他居然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除了身邊的親信部曲外,其他士卒都已經失去建制,找不到人了!
而水澤邊上東北面的那一片石林,似乎是唯一的生路!李遷仕帶著親信部曲逃往石林,扔下其他士卒狼狽逃出了戰場!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石林之中,陳霸先帶著兩個侄兒陳蒨與陳頊,身後跟著三百精兵。他看著跪在地上的敵軍降卒,還有身上中了十多支箭,已經死得不能再死的李遷仕,無奈的歎息了一聲。
“你我都是要被朝廷圍剿的,何苦敵軍未至,就互相算計呢?”
陳霸先看著李遷仕的遺體,頗有些無奈的反問道。
踏馬的身邊一幫“豬隊友”,陳霸先罵娘都不知道要去找誰。什麽蕭勃,什麽李遷仕,都是些什麽玩意!
唯一靠譜的冼夫人,根本不摻和這些事情,
明擺著不看好自己。
別看陳霸先人前一副淡定自若,輸了都自信滿滿的模樣,實則內心慌得一比!
作為在廣州地區扛起反旗的頭面人物,他的壓力有多大,別人不知道,自己心裡卻是十分清楚的!
陳霸先不止一次夢見劉益守帶著兵馬攻破廣州,派人衝進他臥房,割了他的腦袋!
建康朝廷早就不是蕭衍那個時候啥事情都辦不好的廢物了!如今在劉益守的整合下,建康中樞對於各地的資源整合,都達到了空前的統一。
甚至可以說南朝百年來都未曾達到這樣的高度!
陳霸先聽說韶關以北的各郡縣太守縣令,都跑建康述職,接受所謂的“京察”,然後又完好無缺的回來了。
朝廷如此自信,便是因為劉益守胸有成竹,根本不必玩什麽詭譎套路。建康中樞越是自信,臨近廣州的各州郡越是不容易被陳霸先拉攏過來。
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韶關以北的各郡縣,收到陳霸先的勸降信後,全都是將其上交給了朝廷,直接送到了劉益守那裡。
說白了,形勢比人強,兩邊誰強誰弱一目了然。如今梁國在政治軍事各方面都趨於穩定,連流民都一年比一年少,誰願意在陳霸先身上押寶呢?
這些事情,陳霸先那兩個侄兒陳蒨和陳頊不太清楚,但是陳霸先卻是能感覺到了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
“把李遷仕的腦袋砍下來,首級送到建康去,就說我陳某幫朝廷平叛了。”
陳霸先淡然說道,吩咐手下親兵動手。
“叔父,如此不是在向建康挑釁麽?”
陳蒨迷惑不解的問道。
“非也,叔父是在向建康示威,告訴他們,廣州這邊已經是我們一家獨大了。”
陳頊不以為然的說道。
“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
陳霸先擺了擺手,示意陳蒨等人不用再說下去了。
送李遷仕的人頭過去,那是在向朝廷示威?
怎麽可能!這明明是在向朝廷服軟啊!
陳霸先相信劉益守一定看得懂自己是想表達什麽意思。
如果朝廷借著李遷仕這個坡下來,給自己封一個廣州刺史,都督廣州、衡州、成州三州諸軍事什麽的,那國家也能維持明面上的統一。
蕭綱,也是時候交出去了!
不,無論朝廷同意與否,蕭綱都要交出去,如今蕭氏一族已經沒什麽號召力了,反而是容易授人以柄!
陳霸先心中已經萌生退意,感覺打不贏朝廷的南下平叛大軍。對於時局有敏銳判斷的他,不認為自己可以在一個逐漸複蘇的巨人身上討到便宜。
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才是唯一要做的事情。
再說了,南朝方鎮時而臣服時而叛逆,時而聽調不聽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蕭衍當初在南齊末年的時候,地位也就跟今日的陳霸先一樣。
南齊朝廷也沒把他怎麽樣,反倒是他一鼓作氣逆襲,反殺回去成了天子。
陳霸先覺得,自己也不是什麽天生叛逆,把蕭綱交出去,把李遷仕的人頭交出去,服個軟就行了。將來不過是安安心心的當一個外鎮都督,聽從朝廷的號令坐鎮廣州,但是不會去建康,形同半獨立狀態。
這樣有什麽不好呢?
如果可以,他為什麽要在明知道打不過建康朝廷那邊平叛大軍的情況下,硬著頭皮剛一波呢?
“叔父?叔父?”
陳蒨看到陳霸先在發呆,拉了拉他的袖口詢問道。
“沒事,我剛剛在想,朝廷的平叛大軍來了,我們也能如今日這樣,伏擊他們一下。真正的敵人,只有自己的內心而已。只要自己不害怕,總會有機會戰勝對手的。”
陳霸先自信滿滿的說道,只是他那兩個侄兒,覺得自家叔父的笑容似乎有點勉強。很多話,說出來就代表了自己的態度,跟語氣如何已經無關了。
偷腥的男友反覆跟相戀多年的青梅竹馬說自己隻愛她一人,絕不會找其他女人,這本身就是一種做賊心虛。
如果你真的不怕,何必一口一個朝廷的平叛大軍呢?
就好像走夜路吹口哨一般,真要不害怕,那口哨難道是吹給路邊孤魂野鬼聽的麽?
陳蒨和陳頊都是面色一黯,感受到了自家叔父身上的那種無力感。
朝廷中樞太強大了,擁有的資源也是陳霸先不能比的!
“罷了,回去吧,你們組織百姓們快些收割田裡的水稻,做事不要疲遝。我帶著士卒們在此打掃戰場就可以了。”
陳霸先對二人正色說道。
“領命,侄兒這便回去。”
陳蒨與陳頊領命而去,等他們走後,陳霸先看著石林中的滿地屍體,深深的長出一口濁氣。
他下令麾下士卒們迅速打掃戰場,掩埋屍體後再撤走。
李遷仕這種廢物,毫無領兵之能,打這種弱雞,自然是可以跟砍瓜切菜一般。但劉益守麾下精兵,可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湘東王蕭繹麾下兵馬也很有實力,然而卻依然只是對方一合之敵,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陳霸先如今已經心生退意,只是他被頂到了最前面,可不是他自己想退就能退得下來的!
發生了這麽多事情,檄文也發了,難道就跟劉益守服個軟,對方就能當做一切無事發生?
可能不是沒有,只是基本上不需要做指望了。
“要來了麽?”
陳霸先喃喃自語的說道,遠眺遠方的水澤,他隱約能看到朝廷南下的兵馬,正列隊而來,步伐穩健而猙獰!
嶺南山林密集瘴氣多,然而冬天卻也比其他三季要好不少。劉益守冬天如果不來,那就意味著戰爭不會來了。
他,還是會來的吧?
……
陳霸先向朝廷上表,說起兵造反的是蕭綱,以及支持蕭綱的李遷仕。他已經平滅李遷仕的部曲,並且俘虜了蕭綱,如今將這位侯爺(被封靖安侯)送到建康,以表達廣州並無反叛朝廷之意。
陳霸先的使者帶著蕭綱及他那數量多達幾十個的妾室才出韶關,剛剛走到南康郡,就被楊忠攔截了下來。
得知廣州的情況有變,楊忠派人馬不停蹄送去加急信件,信使在南康郡以北的廬陵郡遭遇劉益守所率領的中軍主力,於是又折返回去通知楊忠,讓他好生招待蕭綱,莫要怠慢了。
十日之後,劉益守抵達南康郡的郡治贛縣(贛州市),與楊忠的先鋒軍合兵一處,在府衙見到了神情憔悴,才四十歲不到就已然兩鬢斑白的蕭綱。
以及那個劉益守完全不認識,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只是聽冼夫人提過的那個李遷仕……的首級。
第一次見面,就是見到對方的首級,老實說,還弄得劉益守挺尷尬的。這位本來應該他來收拾的高州刺史李遷仕,居然被本應該是盟友的陳霸先給收拾了。
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一種難言的諷刺。
殺人放火金腰帶,乃是一項收益極高,風險也極高的活計,確實挺不容易的。
派人將李遷仕的首級丟亂葬崗之後,劉益守便對一旁等候多時的蕭綱拱手行了一禮,似笑非笑的看著對方不說話。
“罪人蕭綱,見過吳王。”
蕭綱異常謙卑的雙手攏袖,彎腰行了一個大禮。
“聽說三舅哥(蕭綱排行老三)在廣州日子過得很瀟灑愜意啊。當初我就嫌三舅哥妃嬪太多,給你減了一大半,結果現在你又多了幾十個妾室……而且子嗣也多了不少,這些是真的確有其事,還是那些無知之人在瞎傳啊。”
劉益守拿出一把小銼刀修指甲,自顧自的坐到府衙大堂主座上,漫不經心問道。
“不多,真的不多,不多的。”
蕭綱忍不住用袖口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冷汗,很顯然,劉益守雖然遠在建康,但對他的生活起居了若指掌。
“是不多啊,也就二十多個吧。你的增量可比我的存量還多呢!”
劉益守抬起頭看著蕭綱,一臉惱怒道:“你離開建康後,你妹妹蕭玉姈也才生一個,你居然生了二十多個,她很嫉妒你,知道麽?”
“是在下的不是,是在下的不是,請吳王恕罪……”
蕭綱一個勁的道歉,明知道是對方故意找茬,卻又是無可奈何。
形勢比人強,而如今的劉益守,那可真是太強了!
面對滾刀肉一般的蕭綱,劉益守是又好氣又好笑。他本就不打算對蕭綱做什麽,只是想調戲一下這位曾經的梁國皇帝。沒想到蕭綱這些年被各路豪強反覆的蹂躪,已經產生抗體了。
無所謂,反正到哪裡都一樣。這位侯爺自從“放棄治療”後,那真是心寬路更寬,誰也奈何不了他,除非一刀給宰了。
陳霸先把蕭綱送來的意思也很明白:爺不想玩了,咱們PY交易一把如何?
“楊忠,送侯爺下去休息。對了,隨他一起的那些妻妾們,都賞給軍中將校們吧,讓他們謝謝侯爺。”
劉益守側過頭對身邊已經“入定”的楊忠說道。
“呃……主公,末將自己就不必了吧。”
楊忠有些後怕的詢問道。
“隨你吧,這種事情無所謂的。”
劉益守擺了擺手,讓楊忠將蕭綱帶走了。
今日他很直觀的感受到了什麽叫“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如今蕭綱身上的精氣神俱無,這已經是一個死人了,精神上的死人。
“主公,陳霸先居然想不玩了!現在這一局,豈是他不想玩就能不玩的?”
王偉拿著陳霸先的親筆信恨恨說道,一臉不屑。
用劉益守前世的一句話來說,現在的情況就叫:我都開好房了,你跟我說你怕疼不玩了?
戰爭機器已經開動起來,刀出鞘就要見血,可不是陳霸先說不玩,那就能不玩的!
“陳霸先是贏了李遷仕,以為有條件跟我討價還價了!他要是帶著家眷一起去建康,我保證不玩了,安安穩穩帶兵接管廣州。
他一面說不玩了,一面還要在廣州當土皇帝,世上豈有這樣的好事!”
劉益守擺了擺手,嗤笑說道。陳霸先人美不美不知道,但想得挺美的。
這次南下平叛,得到了梁國很多中立派和外圍勢力的支持,別人這次出大力給錢給糧,那可不是為了聽陳霸先吳儂軟語的!
朝廷平叛大軍南下廣州,為的就是吃席,吃誰的席,陳霸先身上沒什麽油水,顯然不是吃他的席,而是吃廣州本地豪強的席。
廣州偏僻而富裕,因為地理位置的特殊,很早就開辟出海外貿易,積累了不少財富。
大軍佔據廣州以後,絕不是要跟本地豪強們講什麽仁義道德的!吃下這波紅利,劉益守才有力氣北上去跟高歡掰手腕。
這豈是說停就能停下來的?
什麽蕭綱啊,陳霸先啊之類的,都是朝廷平叛的借口而已,總不能打著“我就是來你們這邊把你們掛電線杆”的標語吧?
陳霸先正是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萌生退意,只可惜,他依然是想不開,放不下,舍不得。
總是在說壯士斷腕,可多少人有這樣的決心,能有如此的魄力呢?
“計劃不變,我們暫時屯扎南康郡,等待冼夫人那邊的動靜。希望王琳、王僧辯他們不要讓陳霸先等太久了。
要是陳霸先負荊請罪,來南康郡請降,還真是將我一軍讓我下不來台。到時候你說我怎麽處置他比較好呢?”
劉益守看著王偉笑道。
“屬下也是怕這一點。為了將來招降納叛,要是陳霸先請降了,我們還真奈何不得他,甚至還要派人去保護他,這可太讓人感覺憋屈了。”
王偉無奈的攤開雙手,心中惟願陳霸先這波可千萬別慫了。要是陳霸先慫了,劉益守回建康表面上是風風光光,實際上則是要淪為笑柄了。
光是某些中立派來逼宮,都夠劉益守喝一壺的。
“那誰知道呢?”
劉益守嘴上這麽說,心裡卻明白,歷史上陳朝的開國皇帝,是絕對不會慫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