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公務繁忙,並未在夏口多待,很快就折返公安去了。他得認真準備即將到來的京口之行。淮南豪右的大隊人馬在夏口等了兩天,隨後按照劉備與雷遠商議的結果,拆分成了雷氏宗族徒附和其余百姓兩部。
因為荊州水軍的運載能力有限,雷氏徒附又拆分為三隊。第一隊由雷遠親自帶領,攜帶大部分的輜重,率先搭載船隻前往樂鄉。
為了裝運這數千人的廬江雷氏徒附,荊州水軍除了必須保持戰備的船隻以外,幾乎將所有的家底都拿了出來,合計大小船隻二百余艘,其中包括了兩艘巨大的樓船,另外,還征用了一些漁船。船隊雲集夏口之時白帆蔽日,氣勢甚是宏大。
臨時調度大規模的船運,絕非易事。主要的難點在於,船隻的載重量大小不同,而雷氏徒附各部、各隊的人數、輜重規模也不同。如何將之妥善安置到每一艘船上,既使得各部的編制不至於太過散亂,又保證每艘船隻的運輸能力得到較充足的使用,辛彬、周虎等管事們已經反覆計算衡量,費了不少心力。可到了實際登船的時候,總會生出各種新的矛盾或麻煩來。
好在雷遠此前在灊山中長途跋涉的過程中,已經將原本分散在各家宗族的部曲大致統合,合計三千余人,這些部曲全都歸屬在廬江雷氏下屬,受郭竟、王延等曲長的統領。此刻這三千多的部曲發揮出了作用,至少確保了登船現場的秩序井然,各種矛盾都得到順利的解決。
荊州水軍方面,倒不至於由關雲長親自負責這次運輸任務。出面的將領,乃是關羽之子,擔任荊州水軍督將的關平。關平的性格極其細密謹慎,談吐也很客氣,簡直不像通常所見的武人。他與雷遠的協調配合也很順暢。
所部全體登船以後,船隊編組,放舟起行。因為冬季水淺,所以沒有選擇穿行漢水、夏水再至江津的路線,而是直接沿大江上溯,先向西南經赤壁、陸口,經過洞庭以後,再轉向西北方向,最終抵達油口以西的樂鄉。
這段路程說短不短,逆流而上,也急不得。
半路上,另有左將軍府的一名年輕屬員蔣琬受軍師中郎將諸葛亮之命登船,隨身攜來相關的文書,為雷遠介紹有關樂鄉縣的具體情況。
樂鄉縣的范圍,大概是孱陵的西部,以前漢時的高成縣為主體,再加上夷道縣的一部分和佷山縣的一部分。高成縣在建武六年時被省並,數百年來,原有的縣城舊址之上陸續興起過幾個聚落,也曾經作為鄉邑的中心。縣城周邊有幾處水量豐沛的溪流,匯入到更南方的洈水和油水,可以通行小型的船舶。
因為去年以來,有一批從江北鄀縣遷移過來的流民屯聚在縣城舊址居住,而鄀縣古名樂鄉關的緣故,左將軍府籌劃在彼處新設一個名為樂鄉的縣。如今以樂鄉縣作為淮南人眾的重新扎根之所,也體現了良好的祝願。
只不過,因為過去數年的兵荒馬亂,左將軍府忙於處置軍務,政令尚未直接及於此地。當地的流民也好,荊蠻部落也好,甚至可能還有逃散的敗兵,都得雷遠抵達以後自行應對。
這倒也在雷遠的預料之中。隨他第一批前往樂鄉的,包括兩千名敢戰的部曲,和相關的武備,以此為憑,足以懾服一縣了。更不消說還有蔣琬的協助。
蔣琬是零陵人,少有令名,劉備在公安立足以後,召他為書佐,作為左將軍主簿殷觀的下屬。殷觀年邁體弱,諸多事務都由蔣琬代理,而蔣琬處置得井井有條。許多人由此認為,蔣琬的高升不過指日間事。果然,當玄德公新設樂鄉縣的時候,軍師中郎將諸葛亮便推薦蔣琬擔任縣丞。
任誰都知道,這個樂鄉縣丞,可不僅僅是普通的縣長佐貳之吏,同時也擔負這左將軍府與廬江雷氏這有力豪族間的溝通協調職責,這是左將軍對蔣琬的信任,也是對他的考驗。
數日之後,船隻抵達樂鄉境內的港灣。
港灣規模甚小,因為年休失修,可以停船的碼頭也不夠,船隻不得不輪流停靠。還有許多人只能涉水上陸。
蔣琬帶了若乾吏員先期下船,負責現場的指揮。他對港灣附近的地形很是熟悉,顯然事先做過功課。
根據蔣琬的安排,首先盡量騰出可供下船的空間,然後將附近的平地分成三個區域。
如果某艘船隻搭載的是建制完整的部曲,就讓他們直接去設定為營地的區域,由王延在那裡接應人手,並立即將之分派去搭建晚間住宿的營寨;如果船隻搭載的是攜家帶口的普通百姓,則讓他們在另一區域暫時等候,由周虎負責安撫之,待到營寨修建完畢以後再行入駐;如果是雷遠本部的甲士或者騎隊,則進入第三處區域,經過郭竟的整編以後,由軍官帶領折返現場,參與維持秩序。
這樣的安排,可謂十分妥當。
饒是如此,畢竟也有數千人快速地下船,現場難免紛亂。有下船後找不到本部同伴的;有在船上暈船體弱,急需診治的;有因為足踏實地而太過高興,肆意奔走呼號結果遭到軍官責打的;還有哭鬧說找不到關系身家性命的行李的。一時間整個港口人喊馬嘶,喧鬧的有如集市。
雷遠倒是難得清閑。他停留在樓船上,與關平聊著天,待到大部人馬都登岸以後,才向關平告別,領著自家親衛扈從登岸。
蔣琬還在忙碌,周虎帶著幾個地位較低的管事,匆匆趕來迎接。
雷遠向周虎擺了擺手:“你自與蔣公琰協作,盡快安置部伍。我先往樂鄉縣城去看看。”
相比於北方,長江以南雖經多年以上的開發,總體來說仍屬偏遠,因此郡縣的分布較少,每個郡縣的轄區都非常之大。樂鄉縣是從夷道、孱陵、佷山三縣各劃了一塊區域出來,但是南北東西的縣境,也各有將近百裡的距離,面積幾乎及得上中原地區的一個小郡。縣城的位置又偏西,與港灣有些距離。按照大隊人馬行進的速度,恐怕兩天以後才能抵達。
所以,雷遠打算帶領少量隨從,先行前往探看。
這都是早已安排定的,周虎連聲稱是。
剛轉身走了幾步,雷遠又將他喚回來:“記得向各處營地重申軍令。江南瘴癘之地,恐生疾病,又或有水土不服之事。各部人丁,如需喝水,務必煮沸之後飲用。此事重大,違者必予重責。”
“遵命!遵命!”
雷遠看了看身邊,樊宏、李貞兩人俱在,還有名喚**、李齊的兩人,也是最初那二十余名扈從中的幸存者。他另外再點了一支騎隊,從容策馬而去。
走了不過數裡,便覺周邊環境與港灣處的熱鬧相比,恰成鮮明的對比。
雷遠在一處十字道口勒馬觀看,唯見林木茂盛,大概是因為地氣濕潤的緣故,即使在冬季也不顯凋零,成片林地蔓延至西邊遠處,隱約與橫亙群山相接,愈顯蒼莽。然而實在殊少人跡。
按照向導所說,此刻所處的東西向道路乃是峽江水陸道的東段延伸部分,屬於前漢時修建的官道。路基高出兩側地面,路面寬闊,兩邊還有行道樹……可即便雷遠站在這官道上許久,也不見半個人影。
荊州之凋敝,由此可見一斑。
李貞跟著雷遠張望片刻,不禁歎道:“我曾見書籍上寫,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食物常足,不憂凍餓……想不到真的來此以後,所見唯有荒僻山野,比淮南還要不如。”
雷遠點了點頭:“所謂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本非虛言。我們所處的南郡,曾有七十余萬口,無論農、商、冶煉、手工,都很繁榮。中平以來,天下大亂,唯有荊州年谷獨登、兵人差全。如今這景象,乃是建安年間戰爭和瘟疫雙重作用的結果。含章,你可以請向導來,問問他,這些年荊州發生了什麽。”
此刻隨同雷遠的,或者是最初時一同出生入死的扈從,或者是近期撿拔於部伍中、具備忠勇表現的良士,雷遠常常帶領他們展開些討論,以促使他們的眼界逐漸開闊,獲得進步。
這位向導乃是蔣琬的遠支親族,本身在孱陵縣擔任小吏,約莫四十歲上下,衣衫簡樸,談吐卻頗顯見識。聽得李貞詢問,他便將相關的情況一一道來。
這些年來,中原多事,荊州雖然起初儼然樂土,可最終仍被卷入到了亂世的濁流滔滔之中,尤以建安以來,跌宕尤甚。
首先是大疫。建安初年,原本流行於北方的疫病傳入荊州,不到十年間,縱使生活條件優越的大族,喪於疫病者也往往超過半數。 普通百姓的死傷更加慘烈,某些通都大邑裡,十室九空、家家戴孝,絕非虛言。
次之又有連綿不斷的戰爭。有長沙太守張羨聯合零陵桂陽兩郡,與荊州牧劉表曠日持久的對抗;再有交州刺史張津屢次北上犯邊;與此同時,在襄陽宛城一線,又有劉表、張繡聯軍與曹軍的多次作戰。到了建安十三年,數十萬如狼似虎的曹軍南下,隨後又是孫劉聯軍反攻,戰亂波及荊州全境。戰火熊熊,數載不熄,殺戮之眾,無以計算。
戰爭和瘟疫導致原有的社會秩序崩潰,而社會秩序一旦崩潰,又誘發了社會倫理與道德的土崩瓦解,數年之間,整個荊州就崩亂到了所有人想象不到的地步。豪族起兵交相攻擊,流寇四處劫掠、戕賊百姓,而黔首黎民任人踐踏宰割,死傷相枕……人性之惡至此如洪水漫溢,難以收拾。
玄德公從曹操手裡奪取的荊南四郡,大致都是這樣的情形;東吳所控制的南郡和江夏、曹操所控制的南陽,莫不如此。而廬江雷氏即將落腳的樂鄉縣,同樣也是如此。
談說間,已行了二十余裡,眼看暮色將至。負責探路的樊宏興衝衝趕來:“小郎君,前頭有個驛置,正好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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