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鴉兒抱著他心愛的那捆熊皮,杜狗兒背著一個木箱子,箱子裡裝了些珍貴的藥材和獸筋之類零零散散的東西。兩人又叫了幾個常來常往的年輕人同行,沿著東溪一路行來。
西源山的南麓比北麓要陡峭很多,所以山路往來折返,很快就到了平地。下來以後,杜鴉兒先看到了官道。
這官道與兩個月前那荊棘橫生的破爛樣子大不相同了,不僅路邊拓寬,兩旁有排水溝,而且平整得超乎想象。杜鴉兒蹲下身摸了摸,隻覺得路面堅硬得像是石頭。
有個年輕人見他疑惑,連忙道:“這是用熟石灰和沙子、石子均勻攪拌,再夯打而成的。”
杜鴉兒問道:“你怎麽知道?”
年輕人拍了拍自己胸膛:“再往前一段,我是出過力的!”
杜鴉兒點了點頭。
一行人順著官道往前走。
走了沒幾裡地,看到官道旁有一片新平整的土地。有約莫百數十人,正在邊上挖一個十丈方圓,橫平豎直的口字形深溝。杜鴉兒走得近了才發現,新挖的溝壑裡還站了幾個人,手持各種工具將溝壑的邊緣細細平整,再用石灰砌過。
這當是護城河一類的溝壑,看來此地今後會是個據點。只是,挖個溝還那麽麻煩?砌得如此精細做甚?杜鴉兒一時沒想明白,隨口問道:“這是做甚?”
杜狗兒會錯了意,搖頭道:“聽說這是蒼梧郡法曹負責的工程,喚作驛置。這些勞力也和端溪縣裡不是一路。這驛置究竟作什麽的,我卻不知。”
“聽說是供行旅休息的。”有個年輕人道:“供銷社的商隊,便在這裡落腳。”
杜狗兒喜道:“以後我們能在這裡買東西嗎?”
年輕人搖頭:“那不成,非得去縣市才行。”
“那不就得多走十裡地?”杜狗兒很是失望。
“這驛置是傳郵並接待朝廷使者的地方,哪裡能用來做生意?狗兒你不要亂想了,快快跟上!”杜鴉兒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加快腳步。
端溪境內並沒有成片的平原,所以官道順著地勢,時有蜿蜒,有時候還會猛然抬升,越過一道土崗。杜鴉兒站在土崗上眺望,看到南面鬱水方向有成排的船隻航行,岸邊還有個碼頭正在修繕。
從碼頭到端溪縣城之間,則是成片待開墾的田地,規模之大,令人怎舌。至於端溪縣城本身……杜鴉兒看了一眼,微微吃驚,卻不多說什麽。
他雖年已四十余,向來筋骨強健,腳力極佳。從山上下來這一程猛走,幾個年輕人都有些喘了,他卻絲毫不見疲憊。很快又從高地,下到道路兩側密林旁生的低處。
杜狗兒緊趕了幾步,茫然問道:“父親為何忽然要往縣城去?還這麽急?”
杜鴉兒笑了一聲,反問他:“你說,這新建的端溪縣城,可好麽?”
“那自然是好的。”杜狗兒興衝衝道:“縣城裡有很多好東西,只要肯下力氣,就有好吃的。嗯,城裡的人也很多,他們個個都是好人,說話又好聽。”
那是肯定的。逃民們因為不堪官吏和豪右的凌迫才逃亡深山,但山裡畢竟太苦了,老人們倒還罷了,稍年輕些的人們但凡見識過山下城池郡縣,總覺得好。
“你覺得縣城很好,那其他人呢?”
杜狗兒轉身看看同伴們,疑惑道:“我們都覺得很好啊!”
“不是說你們。”杜鴉兒搖了搖頭:“我是說,山間其他聚落,乃至那些山寨裡的強賊會怎麽看。”
“這樣說來……”杜狗兒跟在父親身後,默然片刻。
半晌後,他道:“其他好些個聚落,都有人下山來縣城打探的。父親,我在縣城裡,還看見過焦石山和雙鶴嶺那邊的賊徒,他們……父親,說來簡直荒唐,他們都在老實作工!”
“那就是說,端溪縣內各處深山間的勢力,都覺得這縣城很是繁榮,哪怕是山間賊徒,也派人來打探、示好了。”杜鴉兒頓了頓,繼續道:“那麽,狗兒你想,如此繁榮的縣城,有貫通南海、蒼梧兩地的通暢水陸道路經過,周邊有那麽多的田地可供耕作,有那麽多的建設需要完成。他們會嫌治下的人手少麽?就算在蒼梧郡北面服勞役的人丁回來,難道這些人就夠了?他們為什麽突然告訴你們,今後不再需要人了?”
杜狗兒畢竟年少,這番話讓他有些迷糊。他皺眉思忖,半晌不得其解,隻得小心問道:“父親覺得,是什麽緣故?”
“這就是在向我,或者其他聚落的首領,乃至那些山賊頭目們傳話!”杜鴉兒歎了口氣:“這就是在說,端溪縣城體制已備,立足已穩。我們這些山裡人要和他們打交道,想在縣城裡得好處,得換個方法啦!”
杜狗兒懵懂道:“什麽方法?種地和夯土都不可以了麽?”
到底太年輕了,不懂事。杜鴉兒連聲歎氣。
他是從過軍,打過仗的人,見識遠比聚落裡其他人要高明。過去這段時間,他也不止靠幾個年輕人往端溪打探,還另外請了舊日同僚往廣信走了趟。回報來的信息是,那左將軍雷遠是個實力雄強的狠角色,交州的天,已經變了。
杜鴉兒的聚落只有四十余家人,與那些交州強豪相比,便如螻蟻也似。他也沒有想過,能長久安居於化外自行其是。
端溪縣裡客客氣氣地給了好處,招待了各方去打探的人,到現在才暗示說,將要整頓縣中的體制。那麽,杜鴉兒沒有不及時響應的道理。而端溪縣境內,僻處深山的諸多微末勢力,顯然也都會及時響應。
倒不僅是為了縣市裡那些物資。換個角度去想,既然恢復了縣城,那接著還會有鄉,會有村社,會有各層的有秩、鬥食、鄉老、佐吏, 會有自上而下的管理。這些職位和這些職位所代表的權限,難道能輕易落在別人手裡嗎?
過去數十年,深山中的聚落和強賊之間彼此攻殺,結下無數深仇大恨。若給哪個強賊首領得了空子,當上了縣中的吏員,掌握了足以破家滅門的權力……杜鴉兒等人還有活路?
“總之,我有我的道理。”杜鴉兒催促道:“快些走。我們都是山野草民,想要拜見縣裡的高官大吏,恐怕不那麽容易。所以到了縣裡,狗兒你先帶我去找那個叫黃小石的都伯。”
“黃都伯是個好人。他那一家子,我都很熟悉,父親你放心。”杜狗兒拍著胸脯道。
“好,好。我還準備了給黃都伯的禮品。”
正說到這裡,杜鴉兒忽聽一道破風聲從腦後傳來。他急轉頭處,只見一支銀光閃閃的箭矢迎面飛到!
杜鴉兒厲喝一聲,閃身避過,又一支箭接踵而來。這次他閃避不及,被箭矢正中小腿,翻身便倒。杜狗兒和其他幾名同伴慌忙簇擁上來掩護,亂成一團裡,第三支箭又到。
杜鴉兒在地上連連打滾,卻終究沒能躲開。那箭矢直直地貫入胸腹之間,鮮血瞬間就迸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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