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底層士卒做起的武人,若都像凌統那樣寧死不退,那一定在半途上死絕,絕不可能做到偏將軍、前部大督。
所以呂蒙在戰況不利的情況下一定會退兵,如有必要,哪怕甩下士卒們,也要保障自己的性命。
便如當日在公安城下遭雷遠夜襲,呂蒙泅渡過大江保命,而把程普、甘寧等同僚和宋定、徐顧等數千部下全都甩在了江南。後來孫劉兩家達成停戰條款,凌統作為吳侯代表趕往公安周旋,便看到了極其慘澹的情形:程普殞命,甘寧被圍,數千士卒淪為階下囚。
自此以後凌統就對呂蒙很不滿意,言語帶刺都是常事,但呂蒙不在乎。
凌統是純粹的武人,眼光只看到戰場,看到身前的敵人,看到身為武人的名譽,所以他會不惜生命地抵抗強敵。呂蒙甚至猜測,凌統留下斷後,是有意求死。
短短數年間,江東軍在江淮受挫,在荊州受挫,在交州受挫,每一次受挫都伴隨著戰場廝殺的慘痛失利。哪怕到了此時此刻,江東已經用盡了一切辦法,削弱荊州的力量,可最後落到戰場搏殺,依舊不是對手。
或許在凌統看來,一場場仗打到這種程度,吳侯的霸業,也就一點點動搖了。而且,正是因為凌統等武人的無能而動搖。為此,凌統或許憤懣,或許絕望吧。
但呂蒙還沒有絕望。
有凌統斷後,應該可以拖延一陣子;另外,潘濬等人如果不想死,也還能拖延一陣子。趁著這點時間,呂蒙匆匆退至本營,意圖在此與江津港方向登陸的部隊匯合。
襲取荊州的戰役打到這程度,江東固然狼狽,但兵力上的優勢仍在。吳侯此番抵達南郡,帶來了確確實實的十萬之眾,沒有一點虛誇。扣除舟船上的水手、必要的力工和民伕,能夠登岸作戰的足足有七萬多人。
江東軍製與曹劉不同,藏兵於世族、將領之中。又因為以舟船運輸兵力、糧秣,既省人力,損耗也小。此番江東傾國之兵出動,原本就下定了決心,哪怕荊州軍再怎麽善戰,江東用人命堆,也要堆出個勝利來!
畢竟荊州人的兵力依然有限。
關羽一日一夜急趕一百八十裡,沿途突破防線……他能有多少人?
雷遠所部數千,江陵守軍也不過數千,兩支隊伍都鏖戰許久,還能有多少力量?
同等兵力下戰鬥力不及,雖然恥辱,卻不是不可挽回。呂蒙身為大將,早就預作籌謀,力圖使己軍保持以多擊少的高壓。
就在荊州城內鏖戰的時候,呂蒙始終和吳侯所在的船隊保持聯系。按照雙方約定的計劃,吳侯所部一但登陸江津港,就會立刻派出蔣欽、吳奮、朱才三將所部萬余人,充實到呂蒙麾下;而董襲則立即往北支援賀齊,之後吳侯本人再親領朱然、韓當等部登陸,全面負責江陵北面的局勢。
蔣欽自是宿將,吳奮是吳景之子,朱才是朱治之子,吳景、朱治都是孫氏老臣,各自都有善戰的部曲。呂蒙堅信,蔣欽、吳奮、朱才那一萬多人投入戰場以後,一定可以扼住雷遠的反攻勢頭。
只要己方保住江陵南門這個突入江陵的重要據點,戰鬥延續下去,一定是江陵守軍的血先流乾!
當然,江津港竟會遭到火船襲擊,這是呂蒙事前沒有想到的。
但呂蒙驚魂稍定之後便覺得,這一場火,並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當年周郎任南郡太守的時候,呂蒙就是周郎的重要輔弼,還曾直接負責了江津港的擴建,當時他就著力增建了江津港內部的碼頭、棧道,並動用大量港灣內部空間不小,足以容納數以江東軍船不至於密集排列。
何況春夏時節草木濕潤,蘆葦蕩裡能燒起多大的火?火船看似威力巨大,只能造成一時混亂,其作用主要體現在擾亂將士的士氣。只要己軍指揮不亂,各部船隻的調度、靠泊、登陸、整備並不至於被完全阻斷。
所以,現在本營中至少能有七八千的援軍吧?或者五千?
哪怕三千也行!只要有三千名生力軍,呂蒙立刻就帶他們折返回江陵南門,增援凌統所部,無論如何保住江陵南門!
呂蒙的本營緊貼著江堤,距離江陵舊城的南部城牆不過三裡;而舊城、新城兩道城牆間的距離也只有兩裡。為了容納後繼增援的兵力,整座營地規模很大,南北狹窄而東西綿長,與江陵舊城的南部城牆大致平行。
此時營地中甚是喧鬧,有不少將士正往來奔走,用木板和繩索加固營地外圍的防禦。呂蒙站在營門處,正四處張望,被他先期派回軍營的佐軍司馬麥澤狂奔過來。
“將軍!將軍!”
呂蒙招他過來:“江津港那邊怎麽樣了?蔣欽等人到了沒有?”
麥澤豈止臉色慘白,簡直面無人色。他湊近一步,低聲稟道:“都督,情況不好。”
呂蒙皺了皺眉:“怎麽講?”
“船隊大規模入港的時候,本來次序甚是井然。然則吳侯急於領軍先到江陵,所以搶在眾將之前催船登岸,後來正逢關羽,吳侯又唯恐兵力不足,緊急打亂船運次序,勒令敢死等帳下精營繼續支援,這一來,船隊兩次調整,許多船只為了避讓,排列得過於密集。所以……”
“所以什麽?”
“所以荊州火船一到,水軍船隊根本沒法閃避,損失慘重。據說朱才校尉被火燒的重傷,所部幾乎崩潰;而蔣欽將軍的大船正當火船,甲士紛紛跳水逃生,結果淹死了很多人,吳奮校尉所部到現在還聯系不上……”
呂蒙額頭的青筋亂跳,視野中天旋地轉。
他竭力穩住心神,再問:“其它各部呢?韓當、朱然、朱桓、孫瑜將軍所部,他們的情況怎麽樣?”
麥澤搖頭道:“這幾位將軍都被隔絕在港外,一時聯系不上所以……”
“怎可能聯系不上?”呂蒙覺得沒法理解:“江津港這一把火再猛,難道我們就沒有應對的法子了?哪怕用竹篙把著火的船隻推開,那也能清理航道……”
“將軍,航道被堵住了。”
“什麽?怎麽可能?”
那軍校猶豫半晌才道:“將軍,吳侯發現關羽在場以後,除了催促帳下精兵登岸,還勒令船隻讓開中央航道,使五樓大艦能自如靠攏岸邊接應,結果大艦為避讓火船,在一處河心沙灘擱淺。五樓船的船體龐大,頓時就堵塞了整條航道……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將之拖開。”
呂蒙頭痛欲裂。
有一股暴躁的情緒在他體內往來回蕩,讓他恨不得跳起來怒罵;也有一股深深失望情緒忽然充斥體內,讓他站不穩,力氣虛弱到握不住刀柄。
這軍校的意思很明白,援軍暫時是指望不上了。
因為吳侯畏懼關羽,所以下意識地想確保自身安全,臨時插手水軍船運,這一來,導致了江津港的秩序混亂。就在這混亂中,荊州人的火船大至,利用了混亂,加劇了混亂,徹底阻斷了江東後繼兵力的登岸步驟!
“你立即去傳我的話,留小舟盡量轉運人手,大船立即沿江上行!讓他們往……”
呂蒙說了半截,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非常熟悉江陵周邊的水文地理,知道大江南岸多石壁陡崖,而北岸多河漫灘塗。所以,哪怕江津港被阻斷,若用小舟穿越江灘邊的淤泥和蒹葭,搭載少量兵力往複登岸,依然可以運兵。
但那樣登岸的兵力太少了,所以另一個辦法,是讓船隊往上遊去,到沱水水口的碼頭。
可是,沱水水口的碼頭規模較小,而且距離江陵城稍微遠了些。如果船隊轉向那裡,考慮到夜間航行、入港的困難和船隊重新編組排序,估計至少要三四個時辰,才能有足夠的兵力抵達江陵城下。
三四個時辰以後,援軍就算抵達,還有什麽用?幫忙收屍嗎?
呂蒙閉上眼,呼吸岸邊帶著腥氣的清冷空氣,試圖平息翻湧的絕望。可沒有用。現在的局面是,後繼兵力都停留在水面上,明晨之前,呂蒙身邊根本沒有可堪一戰的力量;而吳侯身邊,也就隻一萬多人!
這可如何是好?
江陵的南面沒有足夠兵力,誰能抵敵雷遠?
江陵的北面沒有足夠兵力,誰能抵敵關羽?
己方所倚仗的最大優勢,就是兵力雄厚。可若沒有了兵,這仗還怎麽打?哪裡還有勝利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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