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片刻的安靜過後,徐三晚忽然問道:“下午在地窖裡聽你說父母都過世了,家裡沒親人了嗎?”
“有個哥嫂,我沒出外面讀書之前就去了外面打工,後來聽說是在黑河嶺那邊的煤礦給人挖煤,好多年見過了,不知今生還能不能見到,見到也許都認不出來了。”林秋紅有點哽咽。
“你想知道我後來的日子麽?”林秋紅接著說。
“你說吧,只要你不覺得是自捅傷口。”
“有人聽我說起我的痛苦,我可能還會好受些。”林秋紅語氣有些緩和。“那年我在學校實在呆不住了,拖了學校的學費,欠了同學的錢又還不上,學校開了個介紹信讓我去一家印染廠打工,可那地方的工實在太髒太累,我以為可以自己找份好點的工作,就一個人到處去尋。”
“那兩天我白天在街上到處問工,第一晚我宿在一家基督教堂的門簷下,一個守夜的修女見我衣著單薄,那時已經秋末臨冬,她讓我進教堂的椅子上睡,天亮後就離開,第二晚我回到教堂的門口,呆了好久,沒見到那修女,卻見到一個從裡面禱告出來的女人。”
“這女人衣著很貴氣,還電著時髦的頭髮,她見到我時本來很漠視的,走過去了又回頭打量我,和我交談了一陣,她說不如跟她走吧,她開有一家上流社會的歌舞廳,說我的身子骨可以跳舞,那裡每晚很多公子哥兒,沒準還能撞著個有錢哥兒嫁了,往後就不用憂愁了。”
“現在想想我那時要不是虛榮心作祟,對工作又嫌苦怨累,往後的經歷就不會遭那麽多痛那麽多罪,我就跟那女人過了一天虛榮的生活,她把我打扮得體,在舞會的社交場合露臉之後那一晚把我安排在一幢小樓的一個房間,說我以後就住在這裡了,那一晚我在懷著對未來的憧憬中入睡,那知道這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那個做禱告的女人我以為是神指引給我的幸福,那知道她是個向神要庇佑的魔鬼,那一夜我被痛醒,發現自己四肢被綁在床上,一個男人。。,”
秋紅黯然神傷的說到這裡,有些失聲卻聽到身後響起打呼嚕的聲音,聽著悲慘故事的人竟然睡著了,他的身體沉在她的背上。
“既然你不想知道我的經歷,那我就不說了。”秋紅將這個生命中偶然遇上的率真人護住,蹲下身子將他搭到背上吃力的背起來。“來,回你的房裡去睡。”
這夜晚這女子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她幫身邊的人寬衣躺下,自己也和衣躺在他的床上,黑暗中她不敢點著亮兒,卻好像看到自己的笑容是那麽溫暖。
但夜是有些悶熱的,她不時用扇子為他扇風,卻不敢扇自己一下,怕這擾亂這夜晚的處境,她是那麽溫柔那麽想往,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忘掉了過去同樣境遇下的醜惡。
徐三晚坐在中午的太陽底下的巷子拐角一個涼茶攤子邊的板凳上,一手端著碗茶水,一手拿著個蔥油餅,無所事事的看向巷子和巷口出去的街道上。
一個打著傘,穿著連衣長裙,身材苗條,頭髮用一朵紅花發扎束著長發的少婦,踩著高跟鞋從他身邊經過,他不由多看一眼,目光停留在那朵扎發的紗質紅花上。
那朵紅花襯著一頭黑發和一張黃白的臉,真是太點綴了,多年以後他從一個女人剃光了頭髮的頭上,竟想起這一頭的黑發和這鮮紅的發扎。
“阿姐。”徐三晚不由站起來。“過來喝碗茶,日頭曬著呢,你要去那兒?”
那女子轉身看一眼這個穿著開襟長袍,頭髮上扣著副墨鏡的小青年,看他臉相率真,不像流氓打手,卻又這麽不正經,也隻得厭惡瞪了一眼,拋下一句,白癡,快步從轉角消失。
要是平日,三晚哥兒指不定會跟上去糾纏,但今兒個有要事在身,這下下意識的看向巷子口斜對面那家能見得到的酒棧。
他要盯著從酒棧進出的可疑的人的特別之處,最重要的是發現酒棧的老板要出門去,他就得尾隨。
劉廣來從徐三晚的家裡離開之前跟他說過很多話,其中就有說過這家叫桑葉酒棧的老板是個潛伏下來的日本間諜,從他的活動軌跡來看,他好像要把徐家灣鎮的底細摸個清楚,好為將來日軍的佔領駐防甚至殖民做計劃。
劉廣來交待三晚這幾天務必記清楚這個人的去向出入時間,他們下一步的行動就是要這個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三少爺,你說你用得著這麽拚麽?”打扮成賣涼茶的水叔伸手往臉上抹把汗,抬頭看看天,埋怨道:“不就是盯個人麽,大中午日頭有多毒,還不讓歇下。”
“咱們可在辦著大事情呢!”三晚頭也不回。“這麽刺激的事我可是頭一回碰上,不把人盯出點底細來,跟我姐那邊能有交待麽。”
“盯的什麽人啊這麽重要?我可是陪你一個晌午了,老爺那邊不知有沒差我事的,要是喚不著我,回去我準得挨罵。”
三晚沒跟水叔說他盯的目標是個什麽人,這也是要他辦事的人交待他不許對別人說的。
他在這裡盯了三天,可就沒見桑葉酒棧的老板出過門,說起那個人他還是見過的,早幾年還時有上他家作客,總是那麽一臉和氣,人中處一小撮胡子,嘴巴笑起來不露齒的,個子不高,身材稍胖,可這幾天就是尋不著他影子,該不會是喬裝打扮出的門吧?
正尋思著,忽見酒棧門裡處走出一個戴著寬邊鬥笠,肩頭用條扁擔挑著個漁簍的漁人,向著街上走去。
他知道酒棧有人送漁貨上門是正常的,再說這酒棧也沒後門,誰進出都要經過這道門,他正疑慮著,卻發現那漁夫的衣服都是乾淨的,這麽大的日頭天按理說挑著漁貨走來不可能衣服沒有汗濕肩背。
再仔細看發現那漁人腳上穿著雙木趿,一雙腳踝白淨光潔那像個打漁人的樣子。
“水叔,你可以收攤回家了,我去一趟再轉回去。”徐三晚說著走到街上的騎樓下向著漁夫跟去。
“三少爺小心!”水叔想要再說些什麽,卻無奈歎了口氣。
街道兩邊的民居商舍都是一字排開長長伸展過去,無一例外的有騎樓,徐家灣鎮得益於清末民初的開埠通江達海,商貿往來發展出現不少魚龍混雜的人物,一時間建屋造樓形成一兩條有規模的街道,建築造形大都跟風顯派,也就形成了街道兩邊長長的騎樓。
此刻天日正熱,道路上除了趕馬拉車的,行走的人為數不多,能躲進騎樓下走的都在騎樓裡了。
三晚就隔著那麽三四個房屋的距離跟著那個隻管低頭趕路的漁夫,他們之間總隔著一些行走的身影,或是騎樓下擺攤做營生的人,以致那人偶爾回頭望一眼也沒有發現身後有可疑的人跟隨他。
三五個騎著馬的守備軍丘八趾高氣揚經過硬泥路面的街道,揚起一縷縷煙塵掩過騎樓下賣炸粉薯炸圓子或賣糖水的攤子,招起一陣謾罵和詛咒。
煙塵掩過,那風塵女子站在一根柱子旁,向著對面騎樓裡的人望,眼神裡好像充滿期待,自從上次偶然的相遇,她灰蒙的人生如同照進一道光亮,是那麽讓她不舍,以致她在這街上顧盼流連,希望見到那道光亮再次映來。
忽然間,對面騎樓裡人叢中出現一個身影映入她的視野,她仔細一看,內心抑不住歡喜,一聲喚叫禁不住衝口而出,可是聲音帶著卑怯,經不起距離的打擊,那人只顧往前走著。
“哎。”只顧往前盯哨著往前走的徐家三少,冷不丁被人從後面拍了一肩頭,緊張之下立馬站住轉過頭來。
“上那兒去呢,叫你都沒聽見。”林秋紅有點興奮又點羞怯,她好不容易遇上,又怎麽肯錯過。
“原來是你,嚇我一跳,我有緊要事呢,不能和你說話了。”徐三晚說著轉頭去注意去看那漁人轉身沒入一條房屋之間的巷子,他立馬拔腿追去,拋下一句:“改天找你。”
秋紅頓在原地,頓覺失落,茫然。
可三少爺走過幾步,像是想到什麽停了下,轉過來拉過秋紅的手道:“你跟我一起,我覺得這樣或者更好。”
轉入巷子追上那個漁人的身影,看著他往下面的海岸走去,三晚才放慢腳步松開秋紅的手,對她說:“我要跟著前面那個人,看他去了那兒幹了什麽,我覺得我們扮成一對遛達的情人,就算人發現我們在後面也不容易起疑心的。”
秋紅不知是一路小跑讓臉上泛起潮紅,還是她聽了這句話一下臉上覺得燙熱,這種情愫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不由得只顧癡傻的看著眼前的人。
那漁人走過一處海邊的碼頭,從碼頭的石級下到沙灘,沿著灘塗走向不遠處海邊停在淺灘上的數張木艇船,這其間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方向,發現一男一女的年輕人出現在碼頭上,在他轉過身的一瞬間,男的挽著女的肩膀一起往另一個方向看去,他不由得警惕了一下。
當漁人越發走近那幾張木船時,他再次轉身回望,看見那兩個人坐在了他走過的碼頭石級上抱在一起,像在戀愛的樣子,一時的疑心還讓他只顧盯著看。
“那家夥看著咱呢,要裝得更像更自然。”三少爺抱著身體僵硬卻發燙的女子,這感覺好像不對勁?一下子又不明白是什麽心情?看著她臉上一遍潮紅是那麽純樸,不由得張嘴去吻住的嘴,那種蕩過心肺的顫震使他由不得的吸吮。
待他抬起頭去看,發現那漁人正蹬上一張裝有柴油機和小船倉的木艇船,那船發動起來向海上駛去,他很意外那些木船間竟有一張機船,要知道當時小機船並不多見,大都是掛帆木船,能用得上這種柴油機船的非同一般,說明那個漁夫就是個幌子。
三少爺還只顧望著機船駛去,身邊還靠著他臂膀的女子還一臉迷幻,昏弱。
駛出海面的機船上低矮的船艙裡展開一個窗洞,裡面坐著的兩人也在看著碼頭級上坐著的人,其中一個原本呆在船上的男人,用日語對那個漁夫打扮的人說:“村中,你可能被人盯上了,我遠遠望見你從小巷口走向碼頭,就見那兩人從後面跟出來,尾隨你的方向,下次可要小心了。”
這時“漁夫”已解掉頭上的笠帽,用手癢著臉上的假胡子,瞪著那個轉向別處看的小子說:“這小子戴著墨鏡,但身形和約模的樣子我還記得住,下次出來引著他,定找個偏處了結他。”
“是時候加快制定作戰方案了。”另一個男人瞪著岸上的連遍的房屋和近處的碼頭漁港。“這裡戰爭很快就會來,從這裡増兵能快速進入華東腹地,快速佔領這裡是戰略重點。”
這個日本男人叫做三斬藤枝,是專為日軍開辟徐家灣這個登陸口岸的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