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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就是这样,不上称三两重,一上称一千斤也打不住。
那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它不要上称。
这一晚上其实没多少人流血,除了哗变一开始遏制冲突有了些伤亡之外,大多数人的脑袋还好好地待在脖子上。
拿回钱的士兵就突然变得很害怕也很温顺,仿佛一夜的怒火和血勇都随着钱落回口袋耗尽了,他们安静地蜷缩着,抱着那一袋铜钱或者几枚银锭,表情像是想把它们带进坟里。
而虎请正在清洗她杀王更时脸上手上沾的血。
亲兵给她打了一桶热水来,她罕见地没拒绝这桶有些奢侈的水。左狐和许衡之进来的时候她刚刚把擦拭过的头发盘上去,整个人看起来心平气和得有点让人害怕。
“想个办法,”左狐看了一眼虎,扭头死死盯着许衡之的眼睛,“你们这群文官用了我们一冬的炭火了,想不出办法我就咬死你。”
她磨着尖尖的犬齿,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虎诘挥挥手示意左狐先安静,给许衡之留下坐下的地方。她盘膝坐直,双手撑住膝盖:“使君,大敌当前,我所作所为,不应是重罪。”
许衡之点点头,没等开口,虎请又跟上后半句:“但我既无亲故,也无交游,擅动军饷这件事可轻可重,若这件事朝中重重放下,我难得善终。”
“我不惧事,但边境是如此情形,我不能折于此事。”
大敌当前,军中已少一将。虎诘这一冬都没来找他讲过人情,现在是真到了节骨眼不得不求他了。来的路上许衡之就已经把事情想了个七七八八:“许某人有数。’
“将军不能离开军营,某会即刻传信上达天听,陈此事利害,言明安朔军不可失主将。只要将军留在这里,性命就无虞。”他说的是实话,武将在朝堂上只有被文官弄死的份,但只要她们不和兵权分离,世家和权臣就奈何不了她们。
虎诘笑了笑,又很轻地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有劳使......”
这句话没有说完,帐篷门突然被唰地一声掀开,亲兵带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书吏匆匆进来,那书吏告寄了一声罪,碎步上前抓住许衡之的衣袖:“出事了,许使君!”
“陛下手谕,您即刻去职返京面圣。安朔军中事不再由您奏报。”
一阵风吹起了帐篷的帘子,吹冷了所有人的血。“*。”一片寂静中,左狐咬牙切齿地啐了个脏词出来。
虎诘是和许衡之一起回去的。
交割文书要用一点时间,把手里的工作安排出去要一点时间,当许衡之准备启程的时候,从京中来带虎诘回去的人也到了。来人为首的是个女人,穿圆领袍,肩上绣一只银白燕子,说话很客气。
“我为锦燕使,圣人听闻边境有动,请将军暂归京言明此事。”
一同跟来的不是刑部的官员,是两千来号官兵,虎请在手里翻了翻那块刻着燕子的牌子,把它还给谢冷,回头瞥了一眼远处天空与草地交接的青色分界线。
一边左狐抱着刀冷冷地盯着谢冷,来来往往的士兵用压抑着不平的眼神瞄向来者,所有人都在等虎诘的一个指令,但她只是回过头来,有些飘忽地回了一声好。
马车出军营十五里停下,谢泠仍旧很客气地请虎请从马车上下来,告诉她为了给刑部看个样子,她需要上铐的时候,虎诘也只回了一个好字。
白日从灯节后就一天天长了,许衡之入宫时西边的天还微微有点白色。
宫人们在殿前点起灯来,但越向里走灯就越少,侍奉的人也越少,一直到书房门前就已经没有灯也没有旁人,只有于缜还站在那里,像一尊塑像一样冷冰冰地看着他。
许衡之抬头,望了一眼近乎无光的门,心慢慢沉了下去。
御书房里两边的灯台上点着蜡烛,毛茸茸的一小团橘色,照亮不了多远。暗处却有反射烛火的闪光,像是碾碎的琉璃。一把目光投过去这些闪光就动起来,显现出蛇鳞的质感。
黑暗中爬满了蛇,它们嘶嘶有声,用竖瞳的眼睛注视这个慢慢走进来的男人。
许衡之没有看这些在黑暗中游动的神仆,他在书房中央恭顺地跪下去,伏地,直到额头贴上手背。坐在高处的圣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昏黄,那张少女的面孔上没有一点表情。有蛇影从她的身侧游出,嘶嘶着把许衡之围在中央。
“许衡之。”封赤练说。
“......TEG.“
她没有叫许卿,于是他知道他现在该拿出什么态度来了。
“抬头。”
许衡之垂下眼,抬起头来,一声清脆的破裂声炸碎在他的膝盖前。随着封赤练把桌上的玉杯砸下去,满屋的蛇好像同时在一瞬间被激怒,它们涌出来,缠上他的手臂,肩膀,膝盖,腿。
绞紧的蛇身里传来骨骼摩擦的咯咯声,许衡之闭眼仰头,像是只受的鸟,嘴唇因为呼吸不畅而张开颤抖,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
越来越多的蛇聚集过来,他终于因为支撑不住伏倒下去,花花绿绿的蛇躯盖住他的身形,只有紧紧抓住地毯的右手还能依稀看清,封赤练冷眼看了一会那只逐渐开始脱力的手,用食指在桌面上敲敲。
蛇顿时像是潮水一样散去,伏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封赤练拎起桌上的银酒壶走过去对着他的脸倾斜,暗红色的酒液霎时间浇在许衡之失了血色的脸上。
“......“
他溺水一样骤然吐气,弓起身咳出一口血沫,星星点点的血很快融进从他鬓发淌下来的酒里,只有嘴唇上还残留着一点赤色。
许衡之歪斜地用手肘撑住身体想要跪正,却因为脱力又向一边歪过去。封赤练看着他吃力地调整姿势,忽然伸手抓住了他半散的发冠。
许衡之低低唔了一声,不再动,只是努力直起后背,再次闭上眼睛。
“我以为,你总不至于狂妄到觉得我让你去安朔军是我很看重你,“封赤练说。
“......罪臣不敢。”他喃喃着,又有细细的血线从口角落下,在领子上染成一团红色。
“大多数人没那么聪明,”她说,“我原谅他们,不觉得他们有多么讨厌。”
“在那些算得上聪明的人里,你,许衡之,是个不入流的讨厌货色。”
她的手紧了紧,许衡之不得不被拉拽得更向上直起身子,有伤残的腿保持不住平衡,他的后背开始反射性地颤抖,痛苦在脖颈上沁成一层汗水。
“你似乎觉得自己聪明到了足够愚弄皇帝。”她用另一只手敲敲他的眉骨,“做点小动作,延迟几日,不动声色地把事情遮盖过去。你真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指甲割过眉尾,霎时间就在上面留下了一道血口,赤色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淌成一道鲜艳的泪痕。
“我本不必送封辰钰去寒魁,”她说,“但你拿这个算计我,我也不介意就这么做。”
“边境那些事情,我也原本可以好好查查,但现在我烦了,就随刑部的意让她们一般处置也可以。”
她把他眼角的血抹开,许衡之的眼睫颤抖着,在听到封辰钰的名字时骤然露出了哀求的意味。
“我原本可千百倍残酷地对你们,只要国祚不绝,朝中皆是我鼎中脔,只不过我脾气太好了些,好到你这样不知死也不知教训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禁。”
她松手,许衡之就颓然摔倒在一地的酒污中,他喘息着艰难地挪动膝盖,慢慢到了她的脚下。
“皆是......罪臣之过,咳......”刚刚的蛇缠或许压伤了他的内脏,说话间不断有细微的红色染上嘴唇,许衡之调整着呼吸平复咳喘,尽可能让吐字清晰,“罪臣自作聪明,妄揣圣意,一意孤行。此事............与五殿下并无关系。”
他祈求地伸出手,努力仰起脸:“臣愿自裁以息圣怒,恳请陛下勿要迁怒旁人。”
封赤练嫌恶地把脚尖从他手边挪开,许衡之苍白着脸色再次低下头。有泪水冲淡已经干结在眼角的血迹,它从暗红色融成了淡淡的胭脂色。
疼痛感逐渐漫了上来,这张巧言的嘴也再吐不出什么东西。他无声地把指甲按进掌心,勉强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可以提五殿下,不可以求饶,不可以再找任何借口。
若是现在他能就这么死去,或许对其他人来说是最好的。
“你想死?”封赤练靠回软垫上,“你们文人的命价还真是贱。”
“今日你死在此处,让封辰钰知道你是为保她而死,让天下知道你是为了平息圣人怒火,以免累及其他人而死。”
“许衡之,你这条命,值这么漂亮的名声吗?”
“......”他忍着痛苦吐出一口气,那张惨白的脸上莫名其妙带上了一丝强笑。“罪臣不值,”他说,“罪臣是陛下的,生死......听凭陛下发落。”
暗纹彩绣的官衣衣袖在地上散着,好像一只鹦鹉落下的羽毛。勉强露出讨好笑容,乖顺伏在台阶下的许衡之看着像是最谄媚最不知廉耻的佞臣,可他唇角的血迹身上的血污又让这副身躯带上近乎于惨烈的风骨。
多奇怪,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权佞一样玩弄着手段欺上瞒下,又咬紧牙关守着些莫名其妙的气节的人,既讨不到同侪的好,又惹得圣人不快。这个聪明人聪明得几乎是蠢,如果不为权不为钱甚至不为了这条命,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封赤练漠然注视了他一会。
“爬起来。”她说,
许衡之依言起身,用指尖沾了沾嘴角的血。
“把衣服脱掉。”
他擦拭血迹的手僵住了,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一样僵直。许衡之慢慢抬头,错愕地看向上面的圣人。
“你没有死的资格,”她说,“也涨不了教训。现在,做好你作为一件东西’该做的事。”
那些黑暗中的蛇不知何时又游了出来,密密匝匝地围成一个圆环,它们昂起颈子,眼睛在黑暗中发出萤火一样的光,仿佛在注视着已经被缠住,被挤碎骨头咬断喉咙,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猎物。
许衡之垂下手,颓然地放松了肩膀,封赤练听到台阶下传来两声呜咽一样的干笑。
“......若是这样陛下可息怒,那请您尽兴吧。”
染着血的手指抚上衣领,指尖颤抖着扣紧。
“罪臣谢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