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紫禁城以西,主要指瓊島三海周邊的區域,亭台樓榭,殿宇廊舫,點綴於湖光山色之間,是京師風景最為優美的地方。
此地的歷史也由來已久,早在遼國時期,契丹人就在此地修築了宮殿,成為王公貴族避暑的聖地,北海瓊島上還有遼國蕭太后梳妝台的傳說,「有廣寒殿,瓦甓已壞,榱桷猶存,相傳以為遼蕭後梳妝樓」。
到了金朝,金世宗在此興建了太寧宮,整個園林布局為傳統皇家園林的「一池三山」模式,成為了西苑的雛形。
到了元朝,湖面被擴大,形成太液池,又增修萬歲山、圓坻等景點。
到了明朝,朱棣在這裡開挖了南海,讓太液池的水面向南拓展到長安街一線,形成了後世的北、中、南三海格局,面積相當於兩個紫禁城,然後又堆砌人工小島一座,名曰「南台」,即後世的瀛台,將挖出的泥土堆在宮城的北邊,建成鎮山一座,名曰「萬歲山」,即後世的景山。
自此西苑園林,就像北京城裡的世外洞天。
但一開始,這地方住的人並不好,往往在政治鬥爭中,失敗的藩王、失寵的妃嬪乃至帝王,會被囚禁到此處。
倒是壬寅宮變之後,嘉靖徹底搬入西苑,山水如畫的別院取代了森嚴的宮城,大明的政治中樞轉移,至今已有十二年。
這一夜,陳洪回到了西苑。
「唉!」
看著熟悉無比的亭台樓閣,殿宇輪廓,陳洪發出歎息。
他曾經設想過很多次,自己是如何重鑄東廠榮光,威風八面地回歸,卻萬萬沒想到是飄回來的。
不過在水蛭子胃囊裡和百鬼夜行圖內的經歷,讓陳洪慶幸,至少還能飄,而不是永世不得超生,或在地府投入十八層地獄折磨。
「好好完成公主殿下交托的任務!」
陳洪定了定心思,沿著湖邊開始飄動,見到前方有巡邏的衛士,就往黑暗裡一藏,無驚無險地到了萬壽宮前。
抵達此處,進進出出人員就多了,尤其是熟悉的宦官太監,陳洪小心翼翼地飄了進去。
小倩派出他時,將危險說清楚了,無論是皇家道觀的防護手段,還是傳說中那些護佑真龍天子的寶物,都可能對他這個小小的鬼物造成致命的傷害。
而陳洪能依仗的,就是他對於西苑熟悉至極,可以避過嘉靖活動的區域,降低風險。
「咱家那般受寵,卻跟萬歲爺陰陽兩隔,太可惜了……」
陳洪情不自禁地又歎了口氣,覺得遺憾至極,然後給自己鼓了鼓勁:「現在得巴結上新的主子,博一份與眾不同的前程,說不定有朝一日,還能還陽複生,萬歲爺看到我,該有多高興?」
抱著這樣一個遠大的目標,陳洪從側面繞入萬壽宮中,朝著司禮監辦事的地方摸去。
真正的司禮監,在紫禁城的北面,距離西苑很遠,來往很不方便,所以在萬壽宮內,也有太監們的臨時辦公之地,裡面更有許多能寫會算的小太監,隨時準備查帳算帳。
陳洪很清楚,別看萬歲爺十二年不上朝,整個大明的經濟收支,卻都一直掌握在手中。
除了修醮煉丹以外,主子最關心的就是錢了,以致於有些嘴碎的,說戶部尚書其實是由萬歲本人擔著,錦衣衛還抓了幾個,後來就沒人敢說出口了。
只是抓得再緊,近年來國庫的虧空也越來越嚴重,算帳的太監也越來越多,陳洪來之前,知道又要修龍王廟和真人府,這筆額外的開支從何處支取,他也準備關心一二。
實際上,小倩交托的任務裡面並不包括這件事,但陳洪知道,要討好一位主子,不能主子交代什麽,就隻做什麽,而是要將事情提
前辦好,主子想起來的時候,自己才能順勢出頭。
他能從十萬宦官裡面殺出來,成為最頂尖的五位大太監,當然也是有能耐的,此時就順勢飄到了殿外,聆聽裡面算盤撥動的清脆聲音。
然而那帳還沒算完,另一側的動靜吸引了注意:「五祖宗!該用膳了!」
在宮中,呂芳稱為老祖宗,剩下的四個大太監依次往後,以前五祖宗都是稱呼他陳洪的,現在……
陳洪飄在窗邊細看,就見一位穿著蟒袍的高瘦太監坐在案前,一群宦官正在服侍著,滿是恭敬與討好。
陳洪眼睛瞪大,頓時火冒三丈:「楊金水……你這麽快就替了我的位置,當上秉筆太監了?」
這其實沒什麽好奇怪的,在呂芳的一眾乾兒子裡面,就屬楊金水的辦事能力最為妥帖,若非資歷不足,早就能上位了。
正因為這樣,排在司禮監五位大太監最後的陳洪,才對楊金水那般敵視,生怕有朝一日,自己的位置被對方搶走。
現在擔心的事情終究發生了,陳洪一死,呂芳趁著嘉靖心情好的時候順勢舉薦,楊金水的上位可謂順理成章。
一想到這位喜從天降,夜裡還不知怎麽躲在被窩裡偷偷笑呢,陳洪就覺得比自己丟了性命還難受。
楊金水自然不知道窗戶外面,趴著一個鬼在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大致看完這幾年朝廷的開支後,頭疼地按了按眉心:「這筆銀子萬歲爺催得急,各部卻都勻不出來銀子,不好辦呐!」
當一個朝廷連京官的俸祿都開始賒欠,財政嚴峻到什麽地步,就可以想象了,關鍵是大明朝的官員俸祿本就很低。
開國洪武年間,太祖在俸祿上其實並無苛責,洪武二十年的制定,正七品的官員,每年可得九十擔米,折合成四十兩白銀,按照建國初年的消費水平,足以體面地生活。
問題是近兩百年,大明官員工資不漲反減。
物價在上漲,生活成本在大幅提高,偏偏官員的薪水不僅沒有半點上升,還以各種形式克扣,現在一個七品官員,就算拿足了可憐的俸祿,對比民間如何呢?
楊金水在宮中時尚且不覺得什麽,之前下江南時卻見識過,一位名氣不小的民間說書人,在生意紅火,捧場客人多的情況下,說一場書能賺得五到十兩銀子。
也就是說一位大明朝的七品縣令或禦史,一年的正規收入,大致等於民間說書人說五六場書的。
就這樣還時常不發……
平時嘲笑軍隊裡的丘八噶人頭,真要給機會,那些文官恨不得嗷嗷衝上去噶人頭!
「國庫空虛,主子煩惱,必須想法子了!」
穿上蟒袍的楊金水目露沉吟,放下帳簿,提及一事:「前幾日,浙江的張經和李天寵,是不是有本上奏?」
有太監趕忙回答:「有的,似是提議重新啟動江南製造局,將絲綢賣到海外去……」
楊金水眼睛一亮:「這法子不錯啊,倭寇平了,也是時候好好做買賣!」
另一位太監低聲提醒:「海商汪直派來面聖的人還壓著……」
楊金水擺了擺手:「什麽海商!那賊人狂妄自大,有兵部的官人們操心,咱們就考慮銀子從何處來就行!」
周圍的宦官明白了,他們的任務就是如何幫萬歲爺斂財,頓時對江南織造局大為來勁,開始忙活起來。
陳洪看得既是嫉恨,又默默詛咒:「剛剛上位秉筆太監,就想推行政務,填補國庫虧空?野心不小啊,有的是你楊金水栽跟頭的時候!」
在暗中咒罵了好一會,恨不得明天晚上,楊金水就能飄在自己身邊,陳洪才忿忿地離開,朝著儲存文書的殿宇屋舍飄去。
營建龍神廟和真人府的情況大致弄清楚了,朝廷沒錢,正在扯皮,也該做正式任務了。
收集曹端妃與常安公主留下之物。
這並不簡單。
因為曹端妃是壬寅宮變中被處死的,已然成了宮中的禁忌,隨身之物早就銷毀。
常安公主的病逝也在四年之前,這位沒了母妃,就沒了照應,日子過得並不好,留存下來的物品恐怕也寥寥無幾。
好在常安公主作為長女,終究與其他子女不同,再加上嘉靖很清楚曹端妃是冤枉被殺,對於這位女兒有些補償,陳洪記得很清楚,萬歲爺是賞賜過一隻價值連城的黃玉如意的。
玉如意本身不算什麽,道君皇帝身邊多的是,但黃玉就不一樣了。
世人都曉羊脂好,豈知黃玉更難找,那黃玉是西域的貢品,雕琢成玉如意後也只有一對,嘉靖特意賞賜給了常安公主一隻,希望自己的仙氣能通過玉如意傳遞給女兒,助她長命百歲。
結果第二年公主就病故,嘉靖頗為傷心,那柄黃玉如意作為陪葬之品,呂芳則將另一只收起,省得陛下睹物思人,亂了脾性。
陳洪此次的目標,就是將黃玉如意找到,拿回去給小倩看,幫她記起生前的事情,一路駕輕就熟地進了府庫。
紫禁城內有好幾座皇家府庫,萬壽宮內的這一間是專門存放貼身之物,方便取用,陳洪對這地方熟悉得閉著眼睛就能進來,原因不可為外人道也。
「找到了!」
他循著記憶,在架子上飛速穿梭,很快鎖定錦盒,確定標簽無誤,深吸一口氣,伸手探了過去。
以陳洪的陰氣,根本接觸不到實物,是小倩臨行賜下一股精純的太淵法力,才讓他有打開錦盒的本事。
然而隨著上面的灰塵散開,吱呀一聲盒蓋翻開,陳洪猛然怔住。
裡面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陳洪倒吸一口冷氣:「這也敢偷?」
不比普通的貢品,黃玉如意可是價值連城,萬一哪天萬歲爺想到這件稀奇玩意,讓呂芳取來,結果是一個空盒子,宮內要多少人掉腦袋啊!
「嘿,死得好!」
換成以前,陳洪也會嚇得兩股戰戰,但他現在是真的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驚訝之後,開始幸災樂禍:「最好將楊金水給弄下來,我一定要好好嘲笑他!」
笑完之後,他的臉色又變得難看:「可沒了黃玉如意,怎麽向公主殿下交代呢?」
想來想去,陳洪望向紫禁城的方向,咬了咬牙:「去找寧安公主吧!」
……
嘉靖搬來了西苑,大量的后宮妃嬪並沒有跟著,基本還居住在紫禁城內的殿宇中。
是的,大量的后宮妃嬪,相較於明朝其他皇帝,這位道君皇帝喜愛女色,有名分的後妃就有八十多位。
但相比起另一位道君皇帝,不僅好色,還特別能生,嘉靖可謂廣種薄收,在位四十五年,隻生了八子五女。
這些子女的壽命還普遍短暫,大部分是一二歲就夭折,成年的只有三子兩女,等到嘉靖死的時候,給他送終的只剩下一子一女。
子嗣少也就罷了,后宮妃嬪的年齡比嘉靖小得多,同樣大部分死在他之前,如果整理嘉靖的后宮年表,會看到全是諸如「宮禦包氏卒,追封宜妃」「宮禦陳氏卒,追封靜妃」「皇貴妃王氏薨」「婉嬪趙氏薨」,死得扎堆扎堆的,到嘉靖晚年,八十多個死得都不剩下多少人了。
有鑒於曹端妃死亡牽扯到的方皇后、王寧嬪,非自然死亡的情況肯定有發生,當然還有嘉靖自私到只顧自己享用,削減后宮用度的可能。
實際上如果按照歷史走,明朝最能拍成宮鬥
劇的,一個是毫無疑問的萬貴妃,以卑微的宮女出身,半老徐娘之身,寵冠后宮,做了二十多年無名有實的皇后,壓得真正的兩位皇后一個新婚伊始便守活寡,另一個當了一輩子的傀儡,可謂后宮的傳奇。
另一個就是嘉靖后宮了,明朝後妃本就大部分出身中下層,沒有顯赫的母家勢力,展現出的是真正的宮鬥,可惜編劇編不出來,演員也演不出來……
陳洪的印象裡沒有宮鬥,沒有女子能在萬歲爺面前耍弄心機,但此行紫禁城的目標,讓他有些為難,正是常安公主的嫡親妹妹,寧安公主朱祿媜。
曹端妃慘死時,這位小女兒才三歲,就交由庶母沈貴妃撫養成人。
歷史上給嘉靖送終的一兒一女,兒子自然是裕王,也就是後來的隆慶帝,女兒就是這位寧安公主,壽命比起隆慶長的多,一直活到了萬歷三十五年,六十八歲才病逝。
陳洪並不知道這點,他如今畢竟是鬼,又指望著大公主存續在世上,萬一將小公主嚇出個好歹,那是有過而無功了。
帶著這般心思,他在夜風中一路飄到沈貴妃的宮前,徘徊片刻,才謹慎地進入。
相比起西苑的燈火通明,這裡的待遇顯然遠遠不如,大部分下人已經睡下了,住在主屋的沈貴妃也已經安歇,倒是寧安公主還未歇息。
十五歲的少女坐在案前,正在看書,屋內只有一位宮婢服侍,陳設極為樸素。
「這位小殿下從小親娘慘死,主性端重,不妄顰笑,如此恬靜的人應該能……接受鬼飄到面前的吧?」
陳洪繞了兩圈,還是沒敢拿自己的鬼生做賭注,目光一轉,落在外間的桌案上,那裡正好有筆墨紙硯。
「鵑兒,準備休息了。」
小半時辰後,寧安公主一本書正好看完,輕輕放下,閉了閉酸澀的眼睛,吩咐道。
「是,殿下!」
宮女應聲,去外間準備洗漱,寧安公主剛要起身,覺得眼前一花,面前居然多了一張紙。
當看清楚上面寫的是什麽時,寧安公主先是愣住,然後猛地站起身來,目露驚駭,脫口而出:「姐姐?」
窗外暗中觀察的陳洪一奇:「這是什麽反應?」
他為了不驚嚇到這位小公主,才選擇以書寫的方式,循序漸進。
第一張紙上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常安公主以亡魂的身份回來了,希望簡單的敘敘舊,甚至沒指望對方相信。
不信是人之常情,畢竟字跡不同,又是病逝四年,就連他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好好的公主殿下,怎會變成鬼了呢?
但現在這位寧安公主的表情像是信了的,卻沒有姐妹重逢的喜悅,反倒滿是恐懼?
「嘶!」
陳洪下意識上前,然後猛地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驚懼感。
他在百鬼夜行圖中,偶爾見到新手區外的厲鬼遊蕩經過時,就會傳來類似的脅迫感,但這回卻要強烈十倍百倍!
「姐姐快跑!」
寧安公主也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尖叫一聲,身後架子上一個錦盒突然打開,一柄流轉著金芒的短杵從中飛出,倏然間就瞄準屋外,飛出窗外,打了過來。
噗!
這一切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陳洪根本來不及躲避,就被錘了個正著。
他發出無聲的慘叫,整個身軀立刻化作黑氣散了開來,眼見著正是魂飛魄散的趨勢,一行淡淡的金色文字浮現出來。
「一切業定得果者,一世所作純善之業,應當永已常受安樂,一世所作極重惡業,亦應永已受大苦惱。」
那是《涅槃經》的梵文,所有收入百鬼夜行圖的鬼物,都會無形中帶上這股氣息。
而短杵上的金光觸及梵文,瞬間交融,竟是光芒大盛,沒了必殺之意,重新飛回屋內的盒子中。
屋外繚繞的黑氣重聚,化作陳洪,只是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這位險死還生的東廠督公再也不敢多待,恨不得連滾帶爬地往外飄去。
「是姐姐麽?你若得了自由,可千萬不要回來……」
寧安公主收起桌案上的紙,撲到窗邊,看向黑夜,淚水滾滾而下,直到宮女鵑兒的聲音在後面響起:「殿下怎麽了?」
寧安公主垂下頭,擦拭了一下淚水,勉強恢復到往日裡不苟言笑的模樣:「沒事……被隻狸奴驚了下……夜深了,安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