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都是內侍在前面引路,這回李彥反過來領著內侍,以其幾乎跟不上的速度,快步往中和殿走去。
剛剛在楊再威的配合下,他使喚金智照出手,斬獲頗豐,自己則養精蓄銳。
此時聽到李治還真沒死, 立刻把握住這最好的機會,以最快的速度抵達。
未到殿前,就見到官員終於陸續進入,叔公李義琰和父親李德謇儼然在列。
兩人側過頭來,見之大驚:“元芳怎麽回來了?”
這衣衫染血,殺氣騰騰的模樣,不是來砍皇后的吧?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李彥目不斜視, 也不匯入官員群中,直往階前而去。
凌厲的聲音響起:“李元芳,你不得詔命,一再返京,你心中可上下尊卑,你心中可還有皇權聖意?”
面對聲色俱厲的皇后,群臣都為之一悸。
哪怕這位近些年威望一落再落,可終究是大權久握的皇后,馬上將是太后,面對這樣的呵斥,誰能不懼?
李義琰和李德謇也慌了, 他們是生怕李彥跟皇后對罵,這位是完全做得出來的。
然而這一回,李彥沒有駁斥,他甚至沒有看武後一眼,直接來到階下,聲音裡帶著悲戚:“陛下, 盤踞於太極宮內的賊子,臣已蕩平!”
李治氣息愈發衰弱, 強提著一口氣,細如蚊呐地道:“元芳啊……太極宮內……有何賊人……”
李彥言簡意賅:“賊子是一群久經訓練的宮女,首領是梅花內衛的副閣領,此賊與臣在洛陽抓到的一人相貌一致,似是孿生姐妹。”
李治露出驚異:“尚宮……姐妹……難怪……叛……朕的身體……是不是這賊人……”
李彥垂首:“陛下,臣來晚了!”
李治沉默下去,除了榻前李旦和小公主抑製不住的啜泣外,再無別的聲音。
就在群臣以為這位已經永遠地睡過去後,聖人的聲音響起:“去取……五雲丹來……”
自從知道了雲丹的可怕,李治就有意識的減少服丹,他原本就只是一個月服丹一次,再加上五雲丹的成癮性遠比雲丹要弱,又有孫思邈用藥,敬而遠之的過程很順利。
可此時此刻,李治卻主動要求服丹。
在武後的注視下,五雲丹被太醫署呈上,緩緩送入聖人口中……
又是一陣煎熬的等待。
足足一刻鍾的時間後,就在群臣以為這位又永遠地睡過去後,聖人的聲音再度響起:“扶朕起來。”
群臣精神大振,李彥卻很清楚,這依舊是回光返照,只是時間能稍微延長一些。
延長到這位唐皇,處理完最後的事情。
數名宮婢扶著,李治上半身靠住,終於能看到階下的臣子。
留守長安的,基本是一群老弱,外面是雷雨天氣,剛剛又在殿外等待,不少顫顫巍巍的,好似都要隨他而去。
最為亮眼的,無疑是身姿挺拔,一向龍精虎猛的李彥。
不過李治打量著李彥的臉色:“元芳,你的氣色不太好啊……這還是朕第一次在你臉上看到了倦容……身體是根本,你要好好保重身體,繼續為君分憂……”
這番話讓李彥微微一怔,想到第一次見面,那時丘英重傷未愈,李治端坐在禦幄內高高在上,說話卻很家常,有種貼心的溫和感。
可事實證明,高高在上就是高高在上,李治的關心都是虛假的,只是為了讓臣子忠心效命的手段,關鍵時刻刻薄寡恩的性情暴露無遺。
只是此刻,這位聖人卻真的有幾分關切,李彥不免唏噓:“聖心抬愛,臣只是受了區區小傷,不足掛齒!”
李治微微點了點下巴:“看來賊人凶狠……你去吐蕃都未如此……可知……可知……尚宮背後的指使者?”
問到最後時,連李治的聲音裡,都禁不住發出一些顫抖。
殿內安靜下來。
死一般的沉寂。
群臣眼觀鼻鼻觀心,卻又豎起耳朵,期待從李彥口中聽到那個名字,卻又恐懼真的聽到那個名字。
武後面無表情,連呼吸的節奏都沒有變,可她攏在宮袍中的手卻狠狠攥緊,用力到幾乎將指甲刺入掌心。
李彥毫不遲疑地道:“目前不知,交由內獄審問,應可令其交代。”
李治沉默,沉默了足足數十個呼吸,皺紋深刻的臉上,露出濃濃的悲哀:“不必審了,就地斬首。”
群臣垂著的臉上露出失望,武後的手卻沒有松開。
二十多年夫妻,她對於李治再了解不過。
當這位聖人放棄追查的一刹那,其實就是認定了背後的指使者與自己脫不開乾系。
夫妻情分再無,有的只是純粹的皇帝與皇后兩個身份。
為了大局著想,這個時候廢後是不可能的,定罪更不可能。
武後不是鉤戈夫人,能夠學漢武帝來個殺母立子,她是母儀天下二十年之久的正統皇后,從某種意義上,太子的嫡長子身份是基於她的身份,一旦定罪武後,對於體內流著武後血脈的太子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
哪怕新皇登基繼位,也要埋下無數禍患。
所以李治選擇不追究,但不代表他會容忍,呼喚道:“李公。”
朝上能稱為李公的不少,可威望最高的無疑是從武德一朝就為臣的李義琰,這位老而彌堅的臣子出列:“陛下!”
李彥道:“擬招,李義琰去內衛閣領一職,進刑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為輔政大臣。”
這種場合下毋須蹈舞,李義琰直接拜下:“謝陛下聖恩。”
群臣對此並不詫異。
這位從不徇私的剛直老臣,李治原本就很敬重,安排到內衛閣領的位置上立些功勞,再順理成章地入閣為宰相,後來李義琰出使吐蕃立功,其實就能入閣,是關內大災外加李治昏沉不醒,耽擱下來,現在則是補上。
這只是開始,李治接下來又道:“郝處俊,官複門下侍郎職,兼戶部尚書,為輔政大臣。”
郝處俊並不在此處,但詔書無疑會很快送達。
聽著這兩位領命為輔政大臣,武後呼吸終於微微急促起來。
她不懼怕李義琰升官入閣,她有的是手段對付,但郝處俊本來就是老牌宰相,之前好不容易將他壓下去,現在又官複原職。
關鍵是這兩位都時反對她的,此舉象征意義太大了。
還沒結束,李治繼續道:“兵部尚書裴思簡,遷中書令,為輔政大臣。”
“洛州刺史鄭仁通,進尚書右仆射,為輔政大臣。”
“中書侍郎來恆,遷尚書左仆射,為輔政大臣。”
群臣高呼:“陛下聖明!”
李世民給李治安排的輔政大臣是一文一武,文是長孫無忌,為太尉兼檢校中書令,武是李績,為開府儀同三司。
現在李治卻一口氣封了五位輔政大臣,又是五位政事堂宰相,看似更加信任,實際上是分攤了各臣的職權,讓太子上位後更容易掌握朝局。
壓製臣子權力的行為,李治做起來輕車熟路,群臣也早已習慣,畢竟與這位聖人暗暗鬥爭了二十多年,關鍵是這種為太子鋪路的行為,讓希望朝局安穩的臣子松了口氣。
不會亂了。
李治安排完太子的輔政大臣後,整個人的精神又衰弱下去,這才看向旁邊的那道高髻身影。
武後此時的眼神裡,沒有了不必要的柔情,沒有了志在必得的信心,有的只是一抹認真的懇切。
這是她每日處理政務時的狀態,八個時辰,日日如此,千頭萬緒的朝堂局勢,在她手中總能化解,李治再清楚不過。
相比起來,太子仁善,身體又差,無法面對錯綜複雜的朝堂局勢,更承擔不起一個聖人應有的工作量,或許李治現在安排得再好,但要不了多久,權力恐怕還是會被臣子竊奪。
所以這數個月來,武後一直在李治耳邊念叨的一句話,就是“軍國大事有不絕者,兼取皇后進止”。
這不代表她能決定軍國大事,是軍國大事有不能決定的地方,新皇可以參考其意見。
這個度把握得很妙,換成別的女子,如此模糊的權力幾乎等於沒有,但對於武後來說足夠了。
她相信只要掌握著一個合適的切入點,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誰也擋不住她。
李治確實在思考,不夾雜任何私人感情,純粹從李唐天下的統治角度,以最理智的方式考慮將來可能發生的種種變數。
太子的身體,太子妃有孕但還未誕生下的子嗣……
沒有了自己把控後,皇后執政的所作所為……
以及那道敢於正面呵斥皇后,又年輕
雖然依舊有著後患,但事事終究不可能盡善盡美,這或許是最好的辦法了。
最後,他開口道:“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取皇后……”
聽到這裡,武後心頭一顆大石落了地。
她與“佐命”那時所言果然沒錯,她賭對了!
可接下來,一句怎聽起來不可思議的話傳入耳中:“取皇后和內衛機宜使李彥進止。”
武後渾身僵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別說武後呆若木雞,就連群臣都騷動起來。
這算什麽?
李彥都一怔。
他之前輔助太子監國可以,卻是不可能為輔政大臣的,官位、資歷和威望都不夠。
但此時,李治淡漠地看了一眼武後,目光徹底移開,落在李彥身上:“元芳……你……你過來!”
李彥走上台階,來到榻前,看著這個眼神黯淡,無比蒼老的聖人,用盡可能大的聲音說出:“擬招……內衛機宜使李彥……功高……進內衛閣領……進忠武將軍……勳上輕車都尉……”
群臣動容。
內衛閣領!
正四品上,忠武將軍!
還封勳?
李治伸出了手掌:“元芳……元芳……”
李彥探出手握住。
這個為了權勢,一手培養出武後這個政治怪物,然後被其反噬的唐皇陛下,用盡最後的力氣道:“朕……信你……你能為民……輔佐新皇……年少高位……並非好事……朕這一生……對不起了太多人……最後……還要對不住你……”
李彥心中百感交集, 這位從最初見面,就開始玩弄權術,先是故意忽略,將他推到太子那邊,用以收心,後來發現價值後才委以重任,逐步信任的聖人,在生命的最後盡頭,居然說出了這麽一句話來。
無論如何,李彥重重點頭:“請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負陛下所托,與群臣一起輔佐新皇,開創大唐盛世!”
話音落下,就感到手中一輕。
那隻枯瘦的手掌,無力地垂下。
……
李治,字為善,於鹹亨五年,公元674年,崩於長安大明宮中和殿。
享年四十七歲,廟號高宗,諡號天皇大帝。
世界最強的帝國唐,翻開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