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溫柔落在屋頂瓦片上,聲音細微。
他閉上眼睛,身邊是妻子熟悉的氣息,以及身體觸碰處的溫熱。雨水落在外面,聽著就像是微風吹過枝葉的聲音,很柔和。
整個桃縣依舊在沉睡。
楊玄緩緩起身,身邊周寧動了一下。
“子泰.”周寧看了他一眼,“怎麽起了?”“我睡不著,你再睡一會兒。”
老夫老妻,自然不用弄那些虛情假意。“好!”
周寧最喜歡睡回籠覺,似醒非醒之間,聽著外面各種聲音,卻不覺得嘈雜。就像是另一個自己在看著,聽著這個世界,很美妙的感覺。
而楊玄卻不同,當腦子從睡夢中清醒後,事兒就不由自主的往外冒。
他已經習慣了思考,這件事兒想好了,下一件事接踵而至,仿佛腦子外面有扇門,這些事兒都在外面整齊排列著。
偶爾,事兒會一股腦兒的湧進來,讓他的腦子停擺,焦躁不安。
在那等時候,楊玄就會覺得自己是在自作孽.明明可以把那些問題丟出去,但他卻不想停下來。
仿佛,不思考就是不敬業,就是浪費時光。
他琢磨了一番,又和朱雀研究了一番,得出一個結論,自己有些焦慮。
焦慮症的後果楊玄看過了,有些頭痛。但還好的是,目前他只是輕微的症狀。—過去的都是歷史,未來還未來,你糾結什麽?
朱雀如是說。
楊玄深吸一口氣,讓腦子空白了一瞬。走出臥室,反手掩上門。
今日的第一個事兒.
羅才已經回來了,正拿著北疆官吏名冊在琢磨。楊玄沒問他此次下去視察的收獲.不問,便是信任,也是壓力。
壓力無需給的太大,以老羅的能力,此刻北疆吏治的問題大概有個數了,回頭尋個機會和他坦誠交流一番。
嗯!這個問題丟掉。
楊玄走下台階,細雨黏在了身上和臉上,帶著些熱氣。修煉!
修煉結束,該起的也起來了。
楊玄回身,不知何時劍客窩在自己的身後,懶洋洋的。“阿耶!”
阿梁出了臥室,看著唇紅齒白。“阿梁!”
看到孩子,總是令人歡喜的。“劍客!”
劍客在楊玄的身後低聲咆哮。然後,不情不願的走過去。“拉!”
早上要讓愛寵拉撒,形成規律。“阿耶,去抓兔子。”
阿梁抱著老爹的腿哀求。這天.
楊玄抬頭看看,天色微青,淡薄的烏雲散布著,就像是一幅山水畫。這雨下不大。
想到自己許久未曾活動了,楊玄乾咳一聲,“問問你阿娘!”“阿娘!阿娘!”
“何事?”
聽到兒子叫嚷,周寧不禁笑了起來。
阿梁走到門坎邊,艱難的翻過來,身後劍客輕松越過門檻,而富貴卻把下巴擱在門檻上,一臉輕松的看著阿梁。
“阿娘,要打兔子!”
阿梁無師自通的摟著自家老娘的手臂搖擺。“怎麽想著弄這個?”周寧為他捋捋頭髮。
“好玩!”最近楊玄忙碌,也很少帶著兒子出門。寧雅韻倒是很有毅力,隔三差五就把阿梁帶去玄學熏陶。
“去吧!”
周寧抱著兒子,笑吟吟的道。
門外不知何時多了個楊玄,“阿寧,一起去吧!”
周寧搖頭,“若是避暑也就罷了,去狩獵,我就不受這個罪了。”“真不去?”
“不去!”
楊玄心中暗喜,卻做出遺憾的模樣。吃了早飯,楊玄抱著兒子出門。
一狗一豹跟在身後。“國公,羅公來了。”
羅才來了,手
中有一份厚厚的文,眼珠裡有血絲。“羅公,你這沒睡好?”楊玄有些擔心老羅倒下。
羅才神還不錯,“老夫昨夜理了理北疆官吏,按照州縣順了一番,有的官吏搭配的不錯,有的卻生出了矛盾”
“阿耶!”阿梁低聲說著,手裡也沒閑著,扯著老爹的頭髮催促。
“你這是”羅才見楊玄穿著利索的衣裳,還帶著弓箭,就有些好奇。“去狩獵,一起吧!”
楊玄熱情的邀請,羅才搖頭,“老夫就不去了。”
“去吧!弄些獵物燒烤,我還帶了美酒,咱們一邊喝酒,一邊暢談,豈不妙哉?”
到了羅才這個歲數,最喜歡喝著酒,說著事。許多時候,他們甚至喜歡隻喝酒,菜都不用。
就用歲月佐酒。“也好!”
羅才回家換了衣裳,楊玄去節度使府中交代。“給老夫留些!”劉擎有些意動。
宋震說道:“今日也沒什麽事,要不老夫也去看看吧!”劉擎說道:“昨日說好的,今日要理清錢糧”
“緩一日也不打緊吧!”
“緩一日?做事豈能緩一日?”
“為何不能?那些錢糧都在那,又不是非得現在就理出來。”
“可明日有明日之事.一日堆積一日,到了後來,忙碌不休。”二人一番爭執,等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老板不見了。
“子泰呢?”劉擎問道。
小吏忍笑,“國公早就走了。”
再不走,就要被兩個老頭給集火了。
楊玄出行,哪怕只是狩獵,陣仗依舊不小。護衛,騎兵,加起來數百騎。
見到小國公也跟著來了,騎兵們格外興奮,不時給阿梁表演一番騎術。“阿耶!”
“看!”
阿梁指著那些騎兵,歡喜的拍手。“好!”
楊玄策馬,帶著阿梁開始疾馳。“跟上!”林飛豹喊道。
羅才撫須看著疾馳中的楊玄父子,笑道:“人馬如龍,正是好時候啊!”赫連榮在他的身邊,說道:“羅公來了之後,國公頗為歡喜。”
羅才看了他一眼,“說實話,大唐用番將不少,不過北疆這邊卻不多。有人說北遼人固執,就算是投靠過來,心中也忘不了自己的根。故而無論是裴九還是黃春輝時期,都少有收納降將。可子泰卻讓你進了機密之處,可見信任。為何?”
他在一點點的熟悉北疆,特別是官場架構。
北遼立國多年,家國天下的概念漸漸深入,關鍵是,北遼人一直有一種傲氣,覺著中原就是自己的獵物。
長久之後,就會俯瞰中原。這樣的心態很難臣服。
“羅公是擔心下官心懷大遼嗎?”“對!”
羅才點頭。
赫連榮眯著眼,“當初下官出仕時,發誓要為大遼開萬世太平。”
作為吏部尚,羅才見多了這等愣頭青。等他們被官場毒打後,有人會成為老油條,有人會自暴自棄,極少數人會秉承著自己的信念,哪怕前路艱難,依舊不肯停下步伐。
後一種人中,又有極少數人能用自己的智慧避開宦海中的各種漩渦,這等人,最終會走上廟堂,成為指點江山的重臣。
“出仕後,下官處處碰壁,漸漸明白了原來世間並不美好。下官依舊不肯隨波逐流,不過,卻知曉了許多道理。漸漸的學會了糊弄同僚上官,漸漸的學會了尋找靠山當下官的官位越來越高時,卻越發無力。”
這等官員,羅才也見過不少。能經過這場洗禮的,基本上都有潛力,都值得栽培。
“朝中幾股勢力互相傾軋攻訐,把國事當做是謀取私利的手段,弄的烏煙瘴氣。上行下效,他們的人密布朝野,於是地方官員也是如此,不是貪腐,便是鑽營
認真做事的官員會被排擠,會做人的官員卻節節高升.
下官知曉,這個大遼病了,病入膏肓,可下官總想著再拉它一把,直至被國公俘獲。”
“那麽,你是如何轉變過來的?”羅才覺得自己找到了些北疆官場的運行奧妙。
“剛開始,下官一心求死,後來,下官得知家眷盡數被流放到了必死之地,於是仇恨佔據上風。下官臣服於國公,一心隻想復仇。”
“人之常情。”
“下官進了錦衣衛,在錦衣衛中,能感受到北疆的方方面面,而下官負責的是.北遼方面的消息,甄別,分類。一邊是北疆,一邊是大遼,每日看著,下官漸漸生出一個念頭.”
赫連榮看著羅才,“國公是想滅了大遼!”“誰都想。”羅才笑道。
裴九想過,黃春輝想過。
“這不同。”赫連榮搖頭,“他們只是想,國公卻想了之後就做,而且,他看著離成功越來越近。羅公可知,剛開始下官心中惶然,覺著自己的根漸漸斷了,那種漂浮的感覺,令人覺著自己成了行屍走肉。”
“就沒想過拯救?”
那等信念堅定之輩,哪怕在絕境中,依舊不肯放棄自己的理想。
“想過,可想來想去,又琢磨了無數次各種可能,下官覺著大遼必敗!”“必敗?”
“寧興那邊,皇帝、林雅、大長公主,三足鼎立,互相內耗。”“不是說聯手了嗎?”
“說是說,聯手也沒問題,可羅公不知,多年的宿敵,但凡有個機會,就忍不住會想著捅他一刀子。這樣的聯手,不純粹。”
*“也就是說,在北疆與北遼之間,你看好北疆?'“不,是看好國公!”
羅才點頭,赫連榮拱手,“下官先過去了。”“好說。”
看著赫連榮策馬上去,羅才笑道:“老夫還擔心北疆內部的北遼人的忠心,沒想到,卻被他們教訓了一番。”
他想試探一番,可沒想到的是,赫連榮竟然用自己為例子,在鼓動他效忠楊國公。
但這也說明了一件事兒,整個北疆都擰成一股繩,在秦國公的統領下,衝著北方虎視眈眈。
相比之下,長安那些耽於享樂的權貴們,就像是蛆蟲。前方,楊玄張弓搭箭。
“萬勝!”軍士們在歡呼。
楊玄策馬過去,俯身撿起中箭的黃羊。“國公威武!”
楊玄策馬回來,對羅才說道:“晚些就烤羊肉,如何?”羅文點頭,“好!”
隨後的狩獵頗為順利,羅才甚至也親自上陣,只是他箭法多年未曾練習,連續出手都沒射中。
“老夫老了。”
羅才感慨,伸手摸摸阿梁,“此處,也就是老夫與阿梁無用。”
阿梁擺動腦袋,不肯讓他親近。
然後喊道:“哎哎哎!”
他站在馬背上,衝著前方招手。“哎哎哎!”
孩子清脆的聲音回蕩在山間。
羅才笑道:“這孩子,還以為獸類能聽懂呢?哈哈哈哈.呃!”
一頭正在奔跑的黑熊突然止步,掉頭,然後,竟然大搖大擺的往回走。“停住!”
林飛豹喝道,那些軍士把目標轉向了其它獵物。黑熊大搖大擺的走過來,戰馬不安的嘶鳴著。楊玄的馬還行,羅才的馬腿有些發軟。
“哎!”
阿梁招手,等黑熊過來後,伸手“小心!”羅才喊道,聲音有些打顫。這是黑熊啊!
一爪子能抓掉半張臉的存在。
阿梁伸出手,黑熊看著凶狠的臉上多了一抹愜意之色。人立而起。
人立而起的黑熊看著格外攝人心魄,阿梁的手在它的頭頂上摩挲了一番。“阿梁,家中沒地方養啊
”楊國***痛的道。
“養?”羅才看了一眼劍客。剛開始他以為劍客是楊國公養的愛寵,可此刻看來,竟然像是阿梁的。
“沒錯,趕都趕不走!”楊玄苦笑。“不能吧!”
羅才看看溫順的像隻小狗般的黑熊,突然覺得不對!
看史或是野史,時常能看到貴人出生時有各種異象,什麽天女散花,什麽鳳凰在屋頂上拉屎,夢龍入懷一句話,你出生時若是沒點動靜,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但作為老鬼,羅才知曉這些都是假的。
可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徹底擊碎了他的固有認知,以及三觀。一個孩子,此刻就像是一個君王在接見他忠心的勇士。
而那個令人心悸的勇士,此刻就像是貓兒般的溫順。這是什麽?
異象!貨真價實的異象!造假的貴人。 真實的阿梁!
若是個鄉野小子也就罷了,最多作為酒後談資。可這是北疆之主的兒子,還是長子!
看看那些將士
阿梁拍拍黑熊的額頭,指著遠方,“去!”
黑熊抬頭看了阿梁一眼,兩隻前爪拍拍,落在外人眼中就是拱手,然後落地,緩緩遠去。
這.
羅才看到那些將士微微低頭,這是在幹啥?致敬!
向小國公致敬!
節度使不能世襲,這是當初設立節度使制度時君臣的共識。可現在,這個共識被北疆將士的恭謹給擊破了。
天神在上!北疆的下一代主人!竟然有了!